俞平伯
这样一来果然很好,却有一层:以后宝玉的婚姻就和黛玉分不开了,贾母也明白其中的利害。难道《红楼梦》也写大团圆,“潇湘蘅芜并为金屋”,像那些最荒谬的再续书一样吗?当然不是的。这无异作者自己给自己留下一个难题,我们今日自无从替他解答。依我揣想,黛玉先死而宝钗后嫁要好一些,但文献无征,这里也就不必谈了。
无论如何,紫鹃对她的主人尽了最大的努力,不独黛玉当日应当深感,我们今日亦当痛赞,而作者之褒更属理所当然矣。可是有一点,作者称之为“慧”,她在这一回里表现得是“慧”么?仿佛不完全是那样。事实上所表现的是一味至诚而非千伶百俐,譬如她和薛姨妈的一段对话(五十七回,六三六页),谁不憎恨这老奸巨滑的薛姨妈,谁不可怜这实心眼儿的紫鹃呢!说她“忠诚”、“浑厚”、“天真”以及其他的赞语,好像都比这“慧”字更切合些,然而偏叫她“慧紫鹃”,这就值得深思。作者之意岂非说诚实和决断都是最高的智慧,而“好行小慧”不足与言智慧也。(我在《谈红楼梦的回目》前文中曾说:“紫鹃之试玉虽非黛玉授意,她也是体贴了黛玉的心才这样干的。回目所以曰‘慧紫鹃’。不然,闯这样大祸,应当说莽紫鹃才对,何慧之有?”,见《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九七页。)
平儿之于凤姐与紫鹃之于黛玉不同。写紫鹃乃陪衬黛玉之笔,不过“牡丹虽好终须绿叶扶持”这类的意思。如上说紫鹃忠厚,黛玉虽似嘴尖心窄,实际上何尝不忠厚,观第四十二回“兰言解疑癖”可知也。她们还是一类的性格。若平儿却不尽然,她虽是凤姐的得力助手,如李纨说她,“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第三十九回),而她的治家干才不亚其主,作者且似有意把平儿写成风姐的对立面,不仅仅是副手。在某一方面她对凤姐的行为有补救斡全之功;另一方面作者却写出她地位虽居凤姐之下,而人品却居凤姐之上。像这样的描写,提高了丫鬟,即无异相对地降低了主人,也就是借了平儿来贬凤姐。以文繁不能备引,只举大观园中舆评抑扬显明的一条,在第四十五回: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抱不平儿,忖度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说的众人都笑了。(四七六页)
稻香老农说“换一个过子才是”,只怕不是笑话罢。此外如第六十九回写凤姐“借剑杀人”而平儿对尤二姐表同情,对她很好,更就行为上比较来批判凤姐(七七三、七七六、七七七页)。可见作者对于凤姐决非胸中无泾渭,笔下无褒贬者,只不过有些地方说得委婉一些罢了。
第四十六回及上引四十七回之上半实为平儿本传,书中最煊赫的文字是第四十六回写她在怡红院里理妆,描写且都不说,只引宝玉心中的一段话:
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日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四七一、四七二页)
总括地写出她才高命薄,而作者已情见乎词,不劳我们哓舌矣。宝玉心中以黛玉为比,在《红楼梦》中应是极高的评价,后人似不了解此意,就把“比黛玉尤甚”这句删去了。
本书描写十二钗,或实写其形容姿态,或竟未写;但无论写与不写,在我们心中都觉得她们很美,这又不知是什么伎俩。这里且借了平儿、紫鹃略略一表。实写紫鹃的形容书中几乎可以说没有,只在第五十七回说过一些衣装:
见他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六二二页)
以外我就想不起什么来了。他只写紫娟老是随着黛玉,其窈窕可想,此即不写之写也。第五十二回还有较长的一段:
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同他往潇湘馆来。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一见他来,都笑道:“又来了一个,可没了你的坐处了。”宝玉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五六三页)
宝玉只一句话,有多少的概括!
至于平儿,书中也不曾写什么。即有名的“理妆”一回,亦只细写妆扮,反正不会“妆嫫宝黛”的呵。她的出场在第六回:
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六五页)
似乎庸俗,不见出色。我以为正惟其庸俗,方一丝不走,在刘姥姥眼中故。又书中说,“刘姥姥虽是村野人,却世情上经历过的”(三十九回,四一五页),平儿若不端庄流丽,刘姥姥亦不会无端误认她为凤姐也。
还有两段,一反一正,都从他人口中侧面写来。如第四十六回凤姐的话:“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卷子和他混罢。”(四九八页)用烧糊了的卷子来形容她自己和平儿,信为妙语解颐,咱们也要笑了。若第四十四回,“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四七二页),那倒是真话实说,贾母也是不轻易许人的。
B、龄官、藕官、芳官──龄官为梨园十二个女孩子之首(第三十回,三一九页),于宝玉眼中“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者是也。她的事迹在本书凡三见。其一见于第十八回记元春归省:
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一八四页)
“游园惊梦”在《牡丹亭》中,“相约相骂”在《钗钏记》中。龄官为什么不肯演那最通行的“游园惊梦”,而定要演这较冷僻的“相约相骂”呢?据说为了非本角戏之故。所谓“角”者,角色,生旦净末丑之类是也。龄官当然演旦角,而旦角之中又有分别,以“游园惊梦”之杜丽娘说,是闺门旦,俗称五旦;以“相约相骂”之云香言,是贴旦,俗称六旦。今谓“游园惊梦”非本角戏而定要演“相约相骂”,龄官的本工当为六旦。──但事实不完全是这样。在上文已演过四折,元春说龄官演得好,命她加演,可见龄官在前演的四折中必当了主角。那四折,旦角可以主演只两折:“乞巧”与“离魂”。据脂批说:乞巧,“长生殿中”;离魂,“牡丹亭中”。“乞巧”即“密誓”,“离魂”即“闹殇”。而“密誓”、“闹殇”中之杨玉环、杜丽娘并为旦而非贴,可见龄官并非专演六旦的。因之所谓本角戏恐不过拿手戏的意思。龄官以为对“游园惊梦”她无甚拿手,故定要演这“相约相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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