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渊
李白是仙,杜甫是圣。仙是超凡脱俗的,圣是超凡入俗的。仙出世,李白一生都在作浪漫的想象飞行;圣入世,杜甫一生都在现实的荆棘与泥水中行走跋涉。
李白是侠,愤世嫉俗,快意恩仇,醉眠酒家,笑傲王侯,飞扬跋扈,挥金如土,一付豪客形相;杜甫是儒,书生意气,匡济情怀,仁民爱物,悲天悯人,身无半文,心忧天下,一片菩萨心肠。
李白近道,故有仙灵气,得天人之妙相;杜甫近佛,故有慈悲心,生般若之智慧。
孔子曰:“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论语·子路》)李白是狂,杜甫是狷;李白是狂中有狷,杜甫是狷中有狂。
韩愈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李白与杜甫一生都在燃烧,李白是天上的陨石,杜甫是人间的火种。
在读者眼里,李白是超时空的,他不受时空束缚,不需要任何舞台背景。他以天地为庐,独来独往,“孤帆远影碧空尽”,“骑二茅龙飞上天”,他离你渐行渐远,只能望着他高唱远去的背影喝彩。杜甫与你是同时空的,他以具体的生活时空为舞台,不但身入,而且心入,每一首诗既是时代实录,又是心灵告白,“堂前扑枣任西邻”,“隔篱呼取尽余杯”,他与你近在咫尺,不能不为他的诚挚和热情深深感动。
李白属于黄河,黄河一泻千里、奔腾咆哮的性格,显示他的伟力;杜甫属于长江,长江茫茫九派、深沉壮阔的形象,显示他的襟怀。
李白更爱山,“一生好入名山游”,几乎半生都在山中度过。他从西蜀来,北上幽燕,南下吴越,东极齐鲁,简直无山不登,无峰不攀,峨眉山、泰山、庐山、华山、徂徕山、嵩山、天台山多次留下他攀登的身影。《庐山五老峰》诗云:“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处巢云松”,不就是山之灵秀独钟么?而杜甫则更爱水,在长安时常游曲江,到成都后面对锦江,卜居浣花溪畔,日夕与水为邻。“一夜水高二尺强”,“新添水槛供垂钓”,“舍南舍北皆春水”,真是写尽了临水居的乐处。杜甫从山路入川,又从水路出川,在夔门滞留两载,阅尽巫山云雨,长江风物,然后出三峡,经汉水,入洞庭……《登岳阳楼》诗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正是水之气象万千么?
然而,李白的诗是流动的,行云流水,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流动变化中显示他的桀傲个性与飞扬神采。他的《江上吟》通篇都是行进的节奏,江水流转,日月流转,历史与人生都在不断流动转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那种巨大的推进力与震撼力只属于江河湖海──惊涛骇浪与风暴海啸。杜甫的诗是沉稳的,山耸岳峙,有万笏朝天、博大深沉的气概。无论是读他的歌行或者律诗,都有一种特别的稳定感、厚重感。如《秋兴八首》,虽写社会颠沛流离,时代风雨飘摇,历劫沧桑,仍不失雍容大度与宏伟气象。“蓝水远从千涧落,两山高并玉峰寒。”大气磅礴,那种山岳般的伟岸、峻峭的风骨、气质岂是其他诗人所能望其项背?
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杜甫:“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两者的区别可见端倪。
李白是仓颉造字,鬼神夜哭;杜甫是嵇康操琴,广陵散绝。
李白是敦煌壁画的飞天,明眸皓腕,长裾广带,曼妙飘忽,如嗔似喜,缤纷花雨中幻化出一片空灵的艺术天地。杜甫如汉墓唐陵的翁仲(石俑),峨冠象笏,仪容肃穆,风骨凛然,威不可犯,在森森松柏中描画出十分浓重的历史氛围。
李白诗是开放的,是内敛的开放;杜甫诗是内敛的,是开放的内敛。
李白诗秀在神,杜甫诗美在骨。
李白诗是天山雪莲花,杜甫诗是湘江木芙蓉。
李白诗如川江上行船,异峰奇岩,山花竹海,扑面而来。忽而岚雨飘洒,薄雾缭绕;忽而满天彩云,气清日朗。顺流而下,听不尽两岸猿声,看不完屏风迭嶂……杜甫诗似蜀道间跋涉,崇山峻岭,连天蔽日;羊肠小道,盘曲纡回。有时是“枯松倒挂倚绝壁”,有时是“石水崖转石万壑雷”。逆行而上,虽然惊心动魄,却是志坚胆壮。
李白诗如横笛,清丽浏亮。有诗为证:“黄鹤楼上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杜甫诗似直箫,深沉悲怆。有赋为证:“客有吹箫者,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余光中写李白:“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我套用写杜甫:“行吟万里,八方布满了荆棘,瘦弱的两肩披挂风雨,赤脚踩过便一部史记。”
李白是普希金的《青铜骑士》(李白诗有复古倾向);杜甫是狄更斯的《双城记》(此处指长安、洛阳)。
李白诗如高度烈酒,俗称“烧刀子”,一饮入喉,便有酒精刺鼻,热力入肺,胸胆开张。但不宜浅斟,而要痛饮;不宜小杯,而要大盅,需有量者方可。酒酣耳热,一醉陶然,便飘飘有凌云之概。杜甫诗如百年陈酿,初入口便有香气扑鼻,不甚刺激,只觉甘醇,如逢知己,难舍难分。但不宜牛饮,而要细品;不宜俗人,而要与雅士共酌。酒酣最易伤感,过量转为苦涩,唏嘘啼哭,似醒如梦。
同是写江行即景:“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李白)“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杜甫)李白比杜甫更单纯而明彻,杜甫比李白更复杂而丰富。
李白是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杜甫是川江石桥,“南浦清江万里桥”。
李白诗以气氛拟虚景;杜甫诗以实景画气氛。李白说:“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是虚晃一枪;杜甫说:“关塞萧条行路难”,是大实话。
李白与杜甫都憧憬、向往光明。李白的诗多写日光(而且是“白日”),杜甫的诗多写月色(而且是“迷离中的月色”),这自然与他们所处的时代与个人环境有关,但也显示他们不同的个性色彩。李白从光明中看黑暗,直面黑暗的丑恶行状,横眉魑魅魍魉,故愤世嫉俗,嬉笑怒骂,锋芒毕露,不留余地;杜甫从黑暗中看光明,渴望光明的熹微曙色,倾心丽天白日,故忧时伤乱,忍辱负重,美刺比兴,止之微讽。
李白以主观写客观,客观为我所役,以我观物,物亦着我之色彩。杜甫以客观写主观,主观寓客观之中,推物及我,我亦著物之色彩。李白的主观是“万物皆备于我”;杜甫的客观是“我与万物同一”。
李白是唐朝的贾宝玉,天生异相,一付叛逆性格,不谙世务。贾宝玉衔石而生,李白死于采石矶,都是石头命。杜甫写长安与洛阳是荣宁二府的豪华版,开元天宝与康乾盛世何其相似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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