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成金
什么叫在天道与人道的疏离与亲合之间呢?我们中国人没有外在的上帝,但是我们有一个天道,天道是什么呢?天道一点都不神秘,天道就是人的基本伦理道德,基本社会秩序的强化,把它强化到了上升到了一个天道的这样一个高度上。天道与人道的疏离与亲合是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在现实生活当中,天道永远高于人道,人道永远不可能达至天道,也就是说不可能和天道重合,或者超越天道。而天道又给人道提供了一种指向,它是指引人道发展的一种力量,那么这就是疏离。这个疏离你不要以为它没有意义,它的意义恰恰就在于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高于人道的天道,让我们不断去追求。同时人道与天道还有亲合的一面。这种亲合的一面就是说天道来源于人道,同时它又要还于人道。但这个还于人道它不是简单重复,而是一种超越性的回归,这就是天道与人道的疏离与亲合。在整个传统文化当中,包括我们现在每一位中国人当中,我仍然指的是传统文化意义上的中国人,如果你心里面还存着传统文化,那么我们指的就可能包括你,包括我们现在的每一个人。
那么杜甫的这两首诗,他是怎样表现了天道与人道的疏离与亲合呢?我们看他的《登高》,《登高》说“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你看首联,起句突兀,可以说如狂飙来自天外,一下子就将全诗笼罩在一种沉郁悲壮的气氛当中,同时又透显出儒家所说的,那种刚健不息的大化流行,当然它的基本情调是扩大而深沉的。自从宋代的严羽以来,我们对诗圣杜甫的诗,一直用四个字来概括他的艺术特点,就是沉郁顿挫。但是历来没有人解释沉郁顿挫,到底在文化上是什么含义?我们通过从传统文化,从文化的视角来赏析我们就可以看出,沉郁就是指他的浓烈的悲剧意识。而顿挫就是在这个浓烈的悲剧意识的基础上,经过这种艰难的过程,来对这种悲剧意识进行了超越,这就是顿挫。从文化意义上讲,沉郁顿挫,它指的基本就是这个意思。
颔联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大家最喜欢的我想是这句诗。那么这句诗和陈子昂的《登幽州古台》其实它的精神内涵是一样的。“无边落木萧萧下”,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其实也不过是长江岸边的一棵树一片树叶,一棵树能有多长的寿命?一片树叶能有多长的寿命?那么对于滚滚的长江,对于无尽的长江来说,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应该说是没有希望没有价值的。但是你只要把无边的落木融入到滚滚的长江当中,从精神上和滚滚的长江融为一体,那么你就获得了永恒。你不要只想到你自己是一片落叶,是没有价值的,你还要看到这滚滚的长江,这无尽的长江。这就是在给我们指出了悲剧困境的同时,又给我们提供了一条出路。
下面两句是下面的两联,实际上是对上面两联“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一联的一种解释。说“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四句现在的读者觉得好像是没有味道的。但是如果你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阅历的增长,尤其你曾经经历过沉浮,经历过艰难的时事,你再深入杜甫的心灵,你就会感觉到杜甫这四句诗确实是非常沉郁,沉痛。但是在沉郁和沉痛之中,有什么呢?又透显着一种豪迈,为什么呢?因为下面有“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样的一个基调。后面的四句它其实还是一种超越,而这个超越它不是廉价的,为什么呢?艰难苦恨,这个艰难苦恨是成为超度的梯航,应该说这首诗主要表现了什么呢?主要表现了人道与天道的疏离。这里边并不是没有亲合,我已经说过,中国文化或者说中国悲剧意识的一个最大特点,它讲究的是此岸与彼岸的统一,执著与超越的统一,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统一,也就是说具体到这首诗当中,既有疏离也有亲合。但是这首诗最重要的是人道和天道的疏离,你看“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这就是表现了这种天道高高在上,而人很难企及。当然还有一句“不尽长江滚滚来”,这表现的是以疏离为主的一种亲合。
那么是不是他的诗当中就没有以表现亲合为主的呢?有,那就是著名的《秋兴八首》的第一首,“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玉露凋伤枫树林”,这一句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是我最喜欢的杜甫的一句诗。在这句诗里,你可以看到秋霜化为玉露,你秋天不是来了嘛,你不是要凋零万物嘛,你不是要令万物肃杀嘛,可是在德配天地的仁者的眼中,这种美就是一种爽利之美,你看秋霜都化为玉露了。所以玉露凋伤枫树林,这一句话我就可以证明刚才我说的那个,人道与天道的亲合,你要想人道和天道合为一体,你的人格就必须达到很高的境界,达到怎样的境界呢?达到一种能够包容天地的境界。孔子说“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六十而耳顺,耳顺是什么?耳顺就是我听见什么话都顺耳。说可能吗?可能。也就是说人格境界到了可以包揽一切外事外物的这样一个程度,任何一种语言,任何一件事情,在他来看,都是丰富他发展他的一种精神资源,而对他没有任何损害,这就叫耳顺,这就叫德配天地。所以在德配天地仁者的眼中,秋霜化为玉露,至于下面说“巫山巫峡气萧森”,至于下面说“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这不仅没有像李贺的诗“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那样厚重那样凝重,不仅没有那种感觉,反而使人感觉到了诗人宏大的气魄,为什么呢?已经有了第一句“玉露凋伤枫树林”,你再困难再萧瑟的秋天,再艰险的自然环境,都是可以被包容的。所以这两句黑沉沉的阴森森的诗,在这里一点都不显得沉重,只能显出抒情主体的这种宏大的气魄,这就是人道与天道的亲合。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丛菊两开”当时杜甫写这首诗的时候,正在巫峡,他又想到了成都,他从成都来到了巫峡,两开,在成都开,在巫峡开。“他日泪”,将来的某一天,将来的某一时刻,我想到今天的情景的时候,我会为此而感动得感伤得流泪,这就叫“丛菊两开他日泪”。问题是下面一句,“孤舟一系故园心”,这个时候出现了孤舟,孤舟是系在哪里呢?是系在故园的心灵上,也就是说游子是思念故园的,关键是最后一句“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这一联诗是万家灯火的感觉,“寒衣处处催刀尺”,秋天来了,要做寒衣了,催动了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晚上打布的声音在响起,这是一片人间焰火的情景。你不要小看这人间的情景,它恰恰是由上面的“玉露凋伤枫树林”的那种由情感而包容的天道,回到了人间的人道。以天道始,以人道终。天道和人道它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这样的循环。而这个循环不是简单重复,而是一种超越性的循环,是一种超越性的亲合。我们在现实当中,实现了由天道回到人道或者说由人道升华到天道,再由天道回到人道的这样一种亲合。等你读完了这首诗,你的心理就被抚慰了一遍,为什么呢?你的整个价值建构的精神历程,就走了一遍。这就是我要说的人道与天道的疏离与亲合,这也就是杜甫诗的沉郁和顿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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