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老人与海》

海明威在未写出《老人与海》之前，已经被认为是美国最为超卓不凡的作家之一。自其《太阳照样升起》走红之后，海明威就以其坚毅、执着而不无傲兀的姿态赢得了美国人的心，并被认为是“当代美国人的典型”。在三十年代大萧条期间，海明威执着的钓鱼者、善饮者的豪迈形象使美国人的精神在一定程度上得到鼓励和抚慰。其简洁明快的文风更获得大众的喜爱。但不可否认的是，四十年代之后的《过河入林》遭到的抨击意味着海明威在同时代的菲茨杰拉德等人逝去之后，也不可挽回的沦入了写作的死角。海明威在不断的表现着个人英勇的同时不断重复着自己，而当他已在《永别了，武器》中将他的故事写到极致之后，余下的便是浩荡的空虚。很多人认为，海明威到此为止了。而他给予的回击便是《老人与海》。

一改往昔注目于烽烟战场或凌寒绝顶的环境，《老人与海》选择了一个随处可见的小渔村。一个孤独的老人。被长久的阳光暴晒皮肤上留有老人斑。酷爱棒球。在整整八十四天未曾钓到鱼之后遭到周围人善意的嘲笑，而安之若素。在整篇小说中正面刻画的人物仅有两人。老人圣地亚哥，以及小男孩。他们彼此怀有着一种几乎近似于亲情的感情，而彼此怀恋彼此安慰。在老人出海之前，小男孩的口说出了一句往昔的话语：

“那之前也有过八十四天未曾打到鱼的经历。而后的两个星期，天天都能打到大鱼……”

仿佛是一个暗示。老人在喝罢咖啡吃罢香蕉饭和鱼油之后独自出海。在大海之上惯于自言自语的他，在加勒比海上开始了他惊心动魄的历险记。

在小说的大半篇幅中，都是描写着一件事：圣地亚哥的钓钩成功的进入了一条鱼的脏腑。但是那一条巨大的鱼却反客为主，牵带着圣地亚哥的渔船四处飘荡。而圣地亚哥在此期间只是紧紧的攥住了渔线，不断自言自语消磨着时光。在经过漫长的努力之后，鱼死去了。圣地亚哥将他绑在了船旁──捎带说一句，那条鱼比船更长。

在阅读到这一段时，最令人动容的，并非是圣地亚哥的执着，而是他的自言自语。如果圣地亚哥选择了咬着牙，恶狠狠的仿佛英雄史诗式的狂叫着，嘶吼着来纠缠住鱼，那么我只能感觉到他本身的虚弱和色厉内荏。又或者是一种刻意的矫情。而圣地亚哥的表现则低调而轻松。在被一条凶猛的大鱼带入苍茫大海之时，其间他的手抽筋了，饥饿使他吞食生鱼，手掌划破筋络受伤。对待这一切，圣地亚哥带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平静安之若素。不断的自言自语之时，他还在挂念着马特奥的棒球赛。这是一种真正的勇武和自信。即使他的年纪已衰迈。但是在他喃喃自语的安静之中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的勇敢的心。

小说的后面部分，则是一幕悲剧。大量的鲨鱼来撕咬着被捕的巨鱼，圣地亚哥用桨，用木棍，用刀，不断的进行斗争。然而当他最后筋疲力尽的到达海岸之时，鱼肉已悉数被撕咬干净。圣地亚哥蹒跚着回到自己的屋中睡下。男孩来探视之后哭泣着去为他准备早餐咖啡。游客们望见鱼的残骸，却以为那是普通的鲨鱼。而圣地亚哥安静的沉睡着，梦见了少年时望见过的非洲雄狮。

美国的评论里，最有力的一种论调是，圣地亚哥象征着耶酥。八十四天是一个循环的过程，意味着不断的受难。而老人背负着鱼一如耶酥背负着十字架走上骷髅地。在最后老人的努力尽数付之东流，意味着耶酥的受难。命运是一个不断被绑缚上十字架的过程。而苍茫的大海和鲨鱼意味着外在的凶恶世界。对这样的论调，不太了解基督教经典的我总觉得略显牵强附会。在阅读老人失去鱼的过程中，我总是倾向于想到古希腊的悲剧。一种类似于注定的命运笼罩在老人的前景。然而他终究还是无所畏惧的度过了一切。最令我难忘的是，他在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之后，并未有任何的颓丧。他在睡梦中依然梦见了少年时所见的狮子。这是一个非常积极的信号。在接受了之前八十四天之谶的暗示之后，我更愿意相信，他将会迎来更美好的明天。

１９５４年此篇获得诺贝尔奖时，被评价为“表现了人类最宝贵的勇气”。确实如此。即令自此以后海明威再未有佳作问世，但是我们可以认定的是，海明威用这样一个类似于寓言的故事，为我们解读了命运的悲剧性，而后给予了解答。他使我们明白了一个人的力量是可以大到何种程度的。也最后一次为我们继续生存的未来前景灌注了勇气。我记起《老人与海》中那句最著名的台词，那也是海明威终其一生企图言明的话语：

一个人可以被杀死。但是他绝对不可以被打败。

海明威于１９６２年自尽。他终于还是没有被打败，他自己选择了命运。留下来的是这一部作为命运之书被我们翻读的文本。留待我们继续的思索和研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