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凡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这个出场之所以写得好,首先就在于作者精心的艺术安排。如上所说,王熙凤在贾府以至小说情节中既然如此重要,又要在一个场面上集中揭示她的多面的性格锋芒,就不能把她的出场安置在贾母接见黛玉的场面上,因为那样不仅会由于贾母和黛玉骨肉相见的悲痛,腾不出场面来展开对她的刻画,也不能单独介绍她,而且不能通过黛玉的眼睛点示出她在贾府中的特殊地位,当然也更难于充分描绘她的个性特征在出场行动上的表现。因此,作者把她的出场,安排在黛玉已和贾府诸女眷都见过面、都在场的情境里,黛玉对于贾府的家规已有了初步的了解,这时让她出场,就有了她单独活动的广阔天地。而这个众人都在的场面,也便于多面地表现她的性格,使读者看见她活跃在场面上不以为怪。
“未写其形,先使闻声”,她一出场,立刻就引起了林黛玉的特殊感觉,“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林黛玉在前面所看到的,是贾母这位“老祖宗”在这大家族中的威严,所有后辈,包括邢王二夫人,在“老祖宗”面前,也只能恭恭敬敬、垂手侍立,何况今天还有远客到此,这大家礼仪是失不得的。而这“来者”,在这样的场面里,居然敢如此放肆,并且这“来者”一到,这位“老祖宗”就有了笑容,还开起玩笑来,可见其平日更无拘无束了。
有了这第一次出场的描写,以后再在日常生活中写王熙凤在贾母面前的所谓承欢应候,随便说笑,随意阿谀,就使读者觉得很自然了。同时,也正是通过她这种放诞无礼的出场,才能表现出她深得这位贾府老祖宗的宠爱,正是这种宠爱给了她特殊的地位。正象“甲戌本”脂批所说:“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
紧接着是具体地展开了她的出场行动的描写。可以说,由于曹雪芹精湛的艺术表现能力,王熙凤的每一个行动,几乎都显示了她性格的一个侧面。看到林黛玉的容貌,立刻就联系到“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短短几句话,表面上是称赞了林黛玉的风姿,实际上却是在阿谀贾母,又不忘安慰迎春等那些嫡亲的孙女儿,真是面面俱到,圆滑之至!提到黛玉母亲的去世,立刻假哭起来,但一听到贾母的责备,瞬即又转悲为喜,赤裸裸地表现了她善于逢迎和做作。拉着黛玉问长问短,又询问下人对黛玉的安置情况,一方面是为了通过待客热情的表白,来炫耀她在贾府中的地位和仅威;一方面又是为了在贾母面前表现她对黛玉的关切。答复王夫人给黛玉选料子裁衣服的话是为了显示她的精明能干,早有准备,实际上也是在表现她的随机应变。如脂批所说:“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
王熙凤的声势非凡的出场,虽然是通过林黛玉的眼睛反映出来的,却是何等深刻地、全面地展现了她的性格特征,使她的出场描写,成了她整个性格的缩影。
如果说王熙凤的出场描写的特点是立即进入性格刻画,没有任何铺垫,而贾宝的出场,作者在渲染氛围、布置局势上,却是下了相当的功力。早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就重点介绍了这位生得“更奇”的公子:
……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那年周岁时,政老爷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爷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不大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在这第三回贾宝玉出场前,作者又通过王夫人对黛玉的嘱咐,做了一番渲染,称他做“孽根祸胎”,说他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不要黛玉亲近他,理睬他。此所谓“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早有一宝玉矣!”这一切给林黛玉造成了“这个宝玉不知是怎么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的印象。在这里作者采用的是欲扬先抑的手法,包括批宝玉“极确”的那两首《西江月》:“潦倒不通事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都是表面的贬,实质却在褒。这一切都应当从正面理解贾宝玉的叛逆性格。当宝玉正式出场,林黛玉“吃一大惊”,原来这却是一位“外貌最是极好”的年轻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似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而且黛玉眼中的这个宝玉,又是她心中早有的另外一个宝玉──使她“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这奇异的互相厮认,虽然也有意地渲染着那三生石畔还泪宿债的神秘色彩,以掩护它的叛逆性的思想内容,但这种布局和氛围的渲染,却密切地联系着小说中心情节的发展线索。尽管它也在某些侧面上展示了贾宝玉的某些性格特点,而它显然又完全不同于王熙凤出场的全面展开性格的写法,它的重点是在为宝黛爱情创造一个纯真优美的艺术境界。
总之,从《红楼梦》第三回贾母、王熙凤、贾宝玉这三个人物出场的艺术处理,我们可以看出,在曹雪芹的笔下,他们都是在作者的创作构思中经过一番匠心经营的,或交融着突出性格,或关联着情节发展,以各自不同的姿态,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充分发挥了它们应有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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