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晋全
一些分析《兰亭集序》的文章,抓住文中“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一句,断言王羲之批判了庄子虚无主义的人生观,也批判了当时士大夫阶层中崇尚虚无的思想,是积极地追求人生;也有人认为,《兰亭序集》充满着对人生飘忽无常的感伤,在山水之乐中,乐尽悲来,伤悼生命之短,在“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中蕴含着他对秀美的大自然和人生的深切挚爱。对以上诸说,笔者想阐述自己不同的看法。
激动人心的感伤──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
《兰亭集序》是兰亭集会时修禊的记,也是为集会赋诗而写的序,是对兰亭集诗中“所以兴怀”内容的阐发。显然,若依前面之说,兰亭诗中也必然充满着“悲生悯死”的“幽情”,但是兰亭诸诗却是典型的转述道家哲学观的谈玄篇什。请看:“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廖朗无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钧。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猗与二三子,莫非齐所托。造真探玄根,涉世若过客,前识非所期,虚室是我宅。远想千载外,何必谢曩昔,相与无相与,形骸自脱落。”这是王羲之五首《兰亭诗》中的第二首和第三首,其主旨在于以老庄的玄理排遣生命流逝的情怀,恰与序中申斥庄子“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慷慨激烈相反。这种矛盾的现象提示我们,要评价鉴赏《兰亭集序》的旨意,必须联系《兰亭诗》,诗序合观,在文外诗中下一番工夫,才能充分领会当时名流的心绪,切不可执其一点而论,否则,就文论文,难免偏颇。
有人把这篇《兰亭集序》比作石崇的《金谷诗序》,王羲之对此也很得意,因为它和石崇序中的“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情调相通。在文人雅集兴会上,王羲之何以发出这种悲凉的感慨?原来,《兰亭集序》中的哀思伤感,是当时的一种社会思潮,是历史积淀下来的生命感喟。
在魏晋人的作品中,沉淀最深的,最普遍、最深挚、最激动人心的便是对时光飘忽和对人生短暂的伤感。从《古诗十九首》“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到孔融的“人生所有常,但患年岁暮”;从曹植的“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唏。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昔令心悲”(《赠白马王彪》),到阮籍的“朝为美少年,夕成暮丑老”(《咏怀》),直到陶渊明的“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形影神三首》)。几乎每一位文士的作品,都透着这种彻入心骨的哀婉情调,承继着东汉末期以来对生命个体短暂、无常的伤感。研讨如何摆脱这种死生之痛已成为当时名士的孜孜以求和一种社会时尚。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就是这种思潮的产物。
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联类古往今来,对“人生价值”和“人生归宿”这两个问题进行思考,并将这种思考上升到哲学高度,加以概括、抽象为人类普遍的理性认识。因之序文极言“死生之痛”,否定庄子观点,感叹人生“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叹惜“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其目的并非表现心中如何悲伤。诗人之所以感叹惜,是因为人永远无力对抗这伟大的造化(自然)。“有心未能悟,适足缠利害。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兰亭诗》其二)如果“有心”,那就会为利害得失纠缠怨苦,不得安宁。面对暮春烟景,还是不要伤时叹逝吧,还是该逍遥自得,呼朋啸侣,一起来欣赏这大好春光吧。在这大好春光里,与山水相亲,在山水自然之乐中忘怀生死,这就表现了名士们排释死生之痛新途径的高超。
隐逸游乐中的逍遥──死生之惧不入乎胸
魏晋时期人们求得忘却死生之痛的方式大约四种:一是服石导养,企慕神仙不死之术,同时纵情声色,以享乐相对增加生命的长度,二是受庄子“大块荡我以生,自我以死”,把生视为“附赘悬疣”,以“不知生焉知死”的达观,或醉酒,使“死生之惧不入乎胸”,离生忘死,如“竹林七贤”中的刘伶;三是用佛教的“精灵不灭”、“生死轮回”之说蒙蔽自已;四是接受玄学中郭象一派的观点,隐逸山林,并以山林即道,在隐逸山林中求得与自然同化,在流连山水中忘却生死,求得忘情达观。
王羲之的情形比较复杂。生于世代信奉天师道世家的王羲之,奉持道教,服药吞丹,辟谷养气,把长生的希望寄托在宗教和服食上。王羲之又是一个备受时人推崇的大名士,对玄谈乐此不疲,在会稽和清谈大家支遁讲论玄理,引为同调,甚为投机。同时又深受郭象玄谈理论的影响,隐逸山林,沉溺山水,用王羲之自己的话说就是“吾为逸民之怀久矣”(见《全晋文》王羲之杂贴),宋人洪迈更是说他是个“抗怀物外”,“功名成就一无可言的人物”(《容斋随笔》)。洪迈的话虽然有些过分,但可以肯定王羲之基本是一个倾向放荡、沉溺山水的人。其之所以隐逸山林,在隐逸游乐中追求达观逍遥,获得神畅理得之趣,用他的《兰亭诗》来说就是“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谬朗无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钧。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寄畅在所因”就是有意识地随其所遇而求畅神之趣,观赏大自然是其重要的途径之一。在晋宋人眼中,“山水质而有灵趣”(宗炳《画山水序》语),而此灵趣又与宇宙之理交融而密不可分。山水原是“道”、“理”的体现。同时对于大自然的欣赏,也就是对哲理的领悟。在作者眼中,“群籁”(喻指万物)虽千差万别,但在“道”的面前却是齐同平等,“万殊莫不钧”。所以作者看着“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等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平等享受着造物的思索,那么生动繁复,又那么和谐统一,自然很容易涌起一种“万物均齐”的感受,而且感到自己也作为平等的一员回归到无限的主谐之中,与万物相亲,“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作者融入忘怀物我的无差别境界之中,自然也就能忘怀生死了。这种情感不只是王羲之个人的,也是当时与会者共同的情感。
孙绰的《兰亭集后序》有这样的话:“鉴清流,览卉物,观鱼鸟,具类同荣,资生咸畅。于是和以醇醪,齐以达观,快然兀矣。”这种共同的自然观就表明,《兰亭集序》中“其所乐者”,不是将山水作为欣赏的主体,而是借山水“悟道”;“一觞一咏”的内容,是清谈的玄理;“畅俟”的“幽情”是摆脱生死之痛,在自然美景中获得超然、逍遥达观的意趣。
至此可以说,王羲之《兰亭集序》所表现的主旨是陶渊明“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的精神,表现了南渡后世家大族的名士们逃避现实、崇尚隐逸、及时行乐的心理意识。正是由于贪恋生的享乐,才把生看得很重,所以不可能像庄子、阮籍、刘伶那样,从自我达观的角度获得超然,而把人生逍遥享乐、精神超然与栖隐山林的生活结合在一起。其所以批判庄子混同生死,并非批判庄子虚无主义的人生观,只不过是否定庄子的达观方式,代之以另一种更适合士大夫阶层的生活方式而已。这种方式,单纯地追求玄远,重视身心逍遥,其本质仍是虚无没落的人生观。打个经方,庄子对生死的达观好似一杯浓烈的二锅头,王羲之只是将这杯二锅头换成了性情温和、绵软爽口的葡萄酒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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