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春
我在天台县长任上的时候,曾经瞻仰过陆蠡的故居。
那一天我到平桥镇检查工作,时间很充裕,便想起这儿曾是陆蠡的生地,他奇特的人生秉赋应该是来自周围的这片山水──这是我读黑格尔《历史地理》的一个启示。于是,我和陪同的一位朋友直奔岩下村而去。
说陆蠡奇特,有一点儿根据。十岁时,他被人目为“神童”;上大学时读的是机械工程专业,身后却留下了“绝代散文家”的美名;同时,翻译了法国诗人兼小说家拉玛尔丁的长篇小说《葛莱齐拉》与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罗亭》和《烟》等名著。第一次读他的《竹刀》,那位无名的年轻人为了山民利益将竹刀深插进奸商的肚子里,在公堂上又将竹刀同样插入自己手臂的勇敢与坦然,就曾经让我十分惊异。扳指计算着陆蠡的年龄,感受的却是一个青年的强烈爱憎与勇于承担的刚烈。那时我就觉得如此写实的人生场景只能来自于生活,而无须什么深奥的技巧。一篇激动人心的散文,究竟需要多少技巧?我说不明白,然而我知道它来源于作家的那一颗心灵。陆蠡曾说:“世界上,应有更高贵的东西。”高贵的是心灵的性质。难怪李健吾先生作出这样的评价:“陆蠡的成就得力于他的璞玉般的心灵。”
今天我终于走近了陆蠡,走进了这位作家生活过的实实在在的空间。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让人觉得那样地亲切、熟稔而又充满神秘。
这座始建于民国初期的三合院,属于典型的江南民居的建筑构架。推开大门,没有听到读书声,也没有听到孩子奔跑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与铜铃一样的笑声,昔日的喧闹在时间的河床里沉寂了,就像流水淹没了礁石。我忽而想起,陆蠡离开家门都已数十年了,这里曾经有过的悲欢离合,如秋风掠过树梢的一阵叹息消失得无影无踪。走过杂草丛生瓦砾满地的天井,我忽然发现一株生长于石缝中的藤萝,它舒展开折叠的绿叶,犹如倾泻的一道绿色瀑布,从东侧屋外的墙头飞流直下。我记得陆蠡是喜欢而且留恋于绿色的,他曾经写下了《囚缘记》,也就是为了在孤独中留住那片绿色和它对语,于是孤独随之消失在绿色生命的伸展里。由是,我也就了解了他的希望与快乐。一个内向与深沉的人,整日耽于思索,是不希望有更多的人惊扰他的。轻轻的,我把脚步放轻,然后走进厅堂、登上楼阁,一眼又瞥见窗外挺立的山岗与终年不断的溪流。当年,陆蠡就经常站在这里,眺望这山这水,相对无言,除了陶醉,还有宁静中自由放飞的憧憬。在杭州读书,在厦门教书,在上海编书、写作,多年在外漂泊,他总是“如怀恋母亲似的惦记起故乡的山水”,在它面前“总是可以照见我自己”。─—因为故乡的山水是进入他的灵魂和血液的东西。
我在这空落与破败的院子里徘徊,墙外绿黄斑驳的枫树在风中摇曳,夕阳的余晖映着一角青苔暗长的高墙,又把它的影子投射于庭前。我不知道,七八十年来,也是在这条长长的围廊上,曾经走过谁?曾经有谁邂逅?曾经有什么样的抚今追昔?我进来时,大门早已紧闭,不,是虚掩着,人去院空。一切都留在了昨天,而昨天已经古老。走出陆蠡故居,我对身边的朋友说: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陆蠡?
陆蠡是1919年初秋走出故居的,从此他就永远没有回来。
有家不归的人,一定有他自己的追求。
……那是1941年的夏天,丧偶五年多后的陆蠡在上海“孤岛”再婚。婚宴上,人们第一次看见他穿了新袍子,手里提着酒壶不怎么娴熟地为宾客斟酒。他本来是不喝酒的,可是他却丢下一句使人一想起来便不禁要流泪的话:“等抗战胜利了,我们要买大缸大缸的酒,排在门口,任过路人随便痛饮!”八年抗战,终于如他瞻望的那样迎来了胜利,可是陆蠡却在他婚后的两个月后突然地失踪了。
陆蠡的朋友巴金、唐弢、黄源、柯灵、许杰等四处打听他的下落,登了广告寻人。听说他进了南京的监狱,天气冷了,怕他受冻,唐弢又把棉袍寄去,结果退了回来,退件的理由是:查无此人。
有家不归的人,他到哪里去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负责的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遭受了日本宪兵的大搜查并被抓去了两名员工,为了讨回一个“公道”,他竟上门说理去了。一去从此不返。他的朋友吴朗西说过这样一句话:“他的个性是死硬的,在任何强暴的前面是不会低头的。”陆蠡的死,想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忽而,我又想起《竹刀》里的那个无名的年轻人,因为官府不相信竹刀能刺人,“他拿了这竹刀捏在右手里,伸出左臂,用力向臂上刺去。入肉有两寸深了,差一点不曾透过对面。复抽出竹刀,掷在地上,鄙夷地望着臂上的涔涔的血,说:‘便是这样’。”──表里如一,简白传神,一个反抗压迫者的形象,铁骨铮铮地站在我的眼前。
陆蠡之文,一如陆蠡之人;陆蠡之人,亦如陆蠡之文。
从陆蠡的故居走出,往事如水沿着记忆的裂缝流动起来……一抬头,眼前又见一条蜿蜒的清流,一条清澈的非常非常纯粹可以照见人面与眉目的流水,那是始丰溪──天台的母亲河。它从大山发源,曲曲折折,奔奔波波,流到了陆蠡故居的门前,然后又在这屹立了亿万年的岩岗峭壁下,绕了一个小弯,挟带着风声与豪笑,直奔东海而去。
……
一晃八年,我没有再见陆蠡故居。难忘它,写信给天台的朋友让他给我拍张照片,以慰思念。照片里的陆蠡故居更加颓败了。它让我长留一个遗憾:我在县长任上时应该拨点款整修一下,派个人管理它。在时间的风吹雨打下,在满地落叶无人扫的时候,陆蠡烈士的故居还能坚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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