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材研究所
《荷塘月色》运用的手法是多种的。有鲜明的比喻,出水的荷叶“像亭亭的舞女的裙”,打着朵儿的花苞,像“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不仅贴切,而且生动;有明显的对比,弯弯杨柳的稀疏“倩影”,在“峭楞楞如鬼一般”的灌木“黑影”的比衬下,越发显得轻俏;有强烈的衬托,以“没精打采”的灯光来映衬月色的明亮,以蝉声和蛙鼓来烘托四周的寂静;有生动的拟人,那袅娜地开着的荷花,像“刚出浴的美人”,把水面的白荷写得极为标致。但更令人赞赏的是,由于作者对描写对象有极其深刻的体会,因此突破一般经验而产生一种奇特而新颖的手法,如“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花香本来诉诸嗅觉,但作者把它写成有旋律的歌声,给人以嗅觉兼听觉的感受。又如“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流动的光波,本是无声的,被描写成动听的音乐,给人以视觉兼听觉的感受。照理说,香味、光影和歌声、琴声没有什么相通之处,但作者却运用了古典诗歌中常有的“通感”的艺术手法,把嗅觉和视觉的形象,转化为听觉的形象,摹拟了香和光时断时续、似有若无的形态,使难以描摹的感觉,通过另一种可感形象而具体化了。这种出神入化的艺术处理手段,在现代散文创作中是不多见的。
《荷塘月色》描写的细,来自作家对客观物象观察的细,体味的细。仅以对蝉声这一细节的描写就足以说明问题,由于有些读者提出异议,以为月夜不应有蝉鸣,因此他请教了好些人,最后还是亲自体察,“又有两回亲听到月夜的蝉声”,才打消了本想修改的念头,因此他深深地体会到“观察之难”,以为不能“由常有的经验作概括的推论”(《关于“月下蝉声”》)。整篇《荷塘月色》均体现了作者这种缜密审察的创作精神,他不但对荷塘作整体的揣摩,而且作局部的审视,时而以荷塘为主景,月色为背景,时而以月色为主景,荷塘为背景,时而摹写花叶,时而描绘岸柳,时而淡勾云彩,时而轻描树影,层层铺陈,步步开拓,细腻地展现了荷塘月色之令人“惊异”之美。朱自清还认为“花和光固然有诗,花和光以外还有诗”,“山水田园固然有诗……仅一些颜色,一些声音,一些味觉,一些触觉,也都可以有诗”(《诗与感觉》)。艺术家的任务就是要以敏锐的感觉去发现这些“诗”。从《荷塘月色》里不难发现,作者正是这样地努力去发掘蕴含在大自然里的这些“诗”,运用各种艺术手法极力摹写了月夜荷塘的声、光、色、味,从而创造了使人沉醉的意境。
《荷塘月色》的艺术成就,除了描写技巧有独到之处外,语言也有突出的特色。朱自清语言的最大特点是自然新颖,如他自己所主张的,“新而不失自然”,他常常成功地以“不欧化的口语”(《〈你我〉序》)来绘神状态、表情达意,例如“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等,均平白如话,自然流畅,丝毫没有雕琢的痕迹,读着令人感到分外亲切。优美的艺术境界是要通过高质量的语言来实现的,所以凡杰出作家无不重视语言的锻炼。朱自清十分注意遣词用字的准确和贴切,如“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这“泻”字和“浮”字,把月光和雾气点活了。又如写微风过处“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一丝”“一道”“一带”“一两点”,都是量词当形容词用,起到了丰富、润色、强化形象,以及渲染和加强诗情画意的作用。在《荷塘月色》里,作者还运用了许多叠字叠词来深化物态情貌的形象感,如用“田田”来形容荷叶的密度,以“层层”来表明它的深度,用“曲曲折折”来表示荷塘的广度。又如“蓊蓊郁郁”是“蓊郁”这一双音节词的重叠,不但说明树木之多,而且加强了夜色浓重的气氛;“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是远近高低的连用,极写了荷塘四面树丛之茂密。这种例子很多,简直俯拾即是,这些多样形态的叠字叠词不仅富有艺术表现力,而且节奏鲜明、韵律协调,富有音乐美。总之,《荷塘月色》的语言艺术确是达到了如作者所追求的“顺口”“顺耳”“顺眼”的境地(《诵读教学与“文学的国语”》)。
《荷塘月色》之无限动人,还在作者融情入景,即景抒情,那轻纱般掩映下的荷塘景色,反映的恰是作者当时微妙的心思。他要无牵无挂独自受用无边荷香月色,就是要摆脱“心里颇不宁静”,而追求刹那间安宁的心境的反映。由这种情绪所决定,荷塘景色全是一派幽静安宁的景象:花是零星的,香是缕缕的,风是微微的,月是淡淡的,从而产生了“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所谓“恰是到了好处”的意境。这里不浓不淡,不明不暗,一切都是那么调和、适中、安逸的境界,不就是作者从中和主义思想出发追求一种适度的生活情趣的流露?追求刹那间安宁为的是暂时忘却,这里分明也曲折地反映了他对当时现实的不满。但作者毕竟不能真正超然,一听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一股愁思猛地袭上心头,不禁发出慨叹,“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宁静的心情复又纷然。接着他又想起采莲的事,从六朝的风流季节,忆起梁代的《采莲赋》,当时“嬉游的光景”虽“有趣”,但他却又感到“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于是又想起《西洲曲》,勾起了乡思,“到底惦着江南了”。作者思绪一直驰骋在历史记忆中,宁静复又不宁静,深切而又微妙地反映了他“乐得暂时忘记”而又不能“忘记”的万分苦恼的心情。很明显,为作者思维所决定,这篇作品是以“背着手踱着”尽情观赏无边荷香月色为行文线索,从出门经小径到荷塘复又归来,从空间顺序中来表露内在的情思。作者一路写景,也一路抒情,随着景象描写的展开,构成了宁静与不宁静交替出现的感情层次,流贯在无边荷香月色里的,正是作者感触甚重的脉脉情思。作者缘情写景,以景衬情,不仅使作品具有绘画美,而且富有情趣美。
──选自《朱自清作品欣赏》 广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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