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清华大学 秦晖
还有一些人虽然不具体相信什么“五种形态”,但总相信历史进化论,认为后来总比先前好,后来的秦不管是什么“社会”,总比先前的周“进步”,而孔子要“复古倒退”,总是不对的。这种看法问题也很大,姑且不说“后来总比先前好”的庸俗“进步史观”能否成立,就算“后来”确实更为“进步”,它也并非不能批判、反思,否则社会怎么能继续“进步”?而这种批判利用过去的资源、采取“复古”的形式,在世界史上其实甚为常见。中世纪晚期西欧著名的“复兴”运动(过去译为“文艺复兴”不确,而且望文生义容易误解)不就是以复希腊罗马之古为标榜的吗?它是“复辟”了古希腊罗马的所谓“奴隶制”还是推动西欧走出中世纪迈向近代化,不是很清楚吗?
所以对于孔子的复古、“从周”,我们既不能闭眼不看,而把夫子看作个超时空的神仙,捧成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只说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置之古今而皆能的空话大话的“圣人”,也不能抓住“复古”就骂他“反动”,似乎“先进分子”就只有满嘴摩登一身时髦。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时加给古儒的罪名是“以古非今”。而今天我们论孔子,当然要讨论这“古”当不当“以”,但更要讨论这“今”该不该“非”。──这且按下不表。
丧家烈士鲁诸儒 看家好狗叔孙通
李零指出,孔子使劲讲道德,正是因为当时宗法道德已经崩溃。这无疑是对的。在宗族认同普遍、封主-封臣关系稳定的西周,那套价值体系就像“人要吃饭”一样被视为自然,并没有系统化论证与大力弘扬的需要。所以在“三代”,在真正的周公之世,是没有儒家一说的。
正是在西周社会结构及其价值体系已经“礼坏乐崩”的情况下,以“吾从周”为志的孔子及其学派才应运而生。而整理“六经”既是对“周制”(或“三代之制”)的系统化叙述,更是弘扬“周公之道”的一整套价值宣示,它比这一过程中产生的《论语》──一本头绪纷繁随手记下的孔门师生杂感录重要得多,也就理所当然了。
然而孔孟的努力并不能挽狂澜于既倒。孔、孟两人当时都是到处碰壁、倍感孤独的“丧家狗”。但是他们的学生也有很得意的,因为在那时的大潮中儒门后学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分化。在“礼坏乐崩”成为大势所趋的情况下,孔子身后“儒分为八”,其中有影响的主要就是思孟与荀子两支。荀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再“从周”而改行“法后王”,汇合于李悝、商鞅代表的法家潮流。而思孟一支则历经坎坷,与法家和秦制激烈冲突,以至发生“焚书坑儒”。
虽然“焚坑之祸”实际上是全面压制法家以外的诸子百家,并非只对孔门(首当其冲的那些方士还并非儒家),后来儒者只讲坑“儒”是为了突出自己的烈士形象。但是应该承认,在“周秦之变”中最鲜明地“从周”的儒家是这场镇压的重点。所谓“燔诗书,明法令”的说法和“以古非今”的罪名,都明显地体现了“周秦之变”背景下的儒法冲突在这场事变中的重要性。而这也导致了儒门分化加剧。有些人,例如后来号称汉代“儒宗”的叔孙通,靠曲学阿世、谄媚“暴秦”仍然混得不错,而且秦亡后还有奶便是娘,“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史记·刘敬叔孙通传》)。而另一些人,如以孔子七世孙孔鲋为代表的“鲁诸儒”则相反,他们对暴政忍无可忍,从“异见人士”真正变成了革命党。最后孔鲋带领“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即陈胜)”,投身反秦起义。在兵败陈下的悲壮一幕中,孔鲋这个“缙绅先生”居然与农民造反领袖陈胜一同死难。
于是孔鲋与叔孙通,上继孟子与荀子,代表了大分化中儒者的两种主要选择:是像孔鲋那样继续做“丧家狗”,甚至不仅“丧家”还丧身,成为反抗暴政的“烈士”呢,还是像叔孙通那样改换门庭做“看家狗”?应当说多数儒者还是依违两者间,既不能像孔鲋那样杀身成仁,也不愿像叔孙通那样寡廉鲜耻。
以法治国儒治心 《论语》于是而为经
然而在不断碰壁之后,还是叔孙通的道路显得越来越有优势。到了汉景帝时代,一些儒家还宣传推翻暴君有理,宣传所谓汤武革命、顺天应人。结果在如今可以被称为“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的那次“辕黄之争”中,碰了一鼻子灰,汉景帝宣布革命理论不能再讲,“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
正好西汉前期几十年间由道家演变而来的黄老之学是主流思想,而汉初黄老继承庄子的犬儒主义,提倡顺其自然、恢诡谲怪、因是因非、无可无不可,像孔老夫子那样死脑筋想不开一定要“吾从周”,那不是犯傻吗?于是在“上好申韩,下必佛老”,在上者指鹿为马、在下者难得糊涂的氛围中,后来之儒越来越学乖了,懂得“圆融通透”了。他们先是学会了“以法入礼”(瞿同祖先生曾论证过曹魏时“以礼入法”和“法律的儒家化”,但实际上此前数百年已先有“以法入礼”和“伦理的法家化”,到曹魏时再“儒家化”,此“儒家”已非彼孔孟时的儒家了)。到了汉武帝时,董仲舒先生又把韩非发明的“三纲”弄过来,完成了“儒表法里”的改造,于是武帝龙颜大悦,儒家据说也就得到了“独尊”的地位。尽管董先生“丧家狗”的习性尚未全泯,他在放弃“革命”的同时还把那装神弄鬼的谶纬之学弄来,想对皇上保留一点“上天示警”的约束,但后来在曹魏到隋唐间皇上们又感不爽,下辣手杀了许多人,把谶纬禁绝,于是“上天示警”也不灵了。
这样,儒者便完成了从“丧家”到“看家”的演变。“百代都行秦政制”,体现“周公之道”的“五经”自然显得太虚了些,经典尽管还是经典,但不能过于当真。这时《论语》的重要性就出来了:“霸道”既然惹不起,“外王”既然搞不成,我们就玩“内圣”吧!而《论语》作为纪录孔子“嘉言懿行”的书,恰好用作修身养性的指南。于是它的地位便日益突出。
今天理学家讲滥了的“内圣外王”其实本来源于《庄子·天下篇》,是道家之言,并非儒家祖传。正如李零所言,孔子那时只讲“远圣”(尧舜等远古圣王)而从不言今圣。所谓“远圣”也只是通过行仁政安天下,而不是通过修身养性体现出来的。亦即那时的儒学只讲“外王”,而不讲什么“内圣”。只是在外王无可挽回地变成“外霸”后,儒学才逐渐变成“向内用功”的心性之学。
后来金元之际的高僧万松行秀曾有名言曰:“以儒治国,以佛治心。”万松老人自知佛学不能治国,所以只为之争取形而上领域的权威地位。但确切地说,这话与其说讲儒佛关系,不如说用在法儒关系上更合适,就是“以法治国,以儒治心”(当然这里讲的以法(家)治国决不能混淆于今天强调现代人权法治的“以法治国”概念)。秦不用说是以“反儒”治国的,“百代都行秦政制”的后世也不可能真正“以儒治国”,充其量不过是以“儒表法里”治国而已。于是不能治国的儒便只能“治心”了。这就是宋以后《论语》不但成了“经”,而且位列“五经”之前,乃至今天许多人谈起儒家来不知有五经、但知有《论语》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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