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聚锋
《记念刘和珍君》中有这样一句话:“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这一句中的“惊心动魄的伟大”一语,历来众说纷纭,争论的焦点是它陈述的对象,也顺带牵连出一个“伟大”是否反语的问题。
有人认为“伟大”是正语,当指刘和珍等人的从容、勇毅;有人认为是反语,应该是指军阀政府的残暴和血腥;有人认为是“正反语”,既指刘和珍等,又指反动政府,还有人莫衷一是;干脆下个结论:说不清。其中,较典型的看法是第一种。例如许振兴在《试析〈记念刘和珍君〉中两个疑点》中认为:“‘惊心动魄的伟大’是赞颂刘和珍等的勇毅行为和不怕牺牲的精神,‘惊心动魄’指她们的行为、精神震撼人心,用以修饰‘伟大’的程度;‘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这个介宾短语作‘转辗’的补语,补充、突出了刘和珍等的勇毅和无畏,又揭露了反动派镇压革命青年的罪行,同时还给予帝国主义顺手一击。总观这个主谓短语,赞颂是主要的,因此,‘惊心动魄的伟大’当是‘正语’。”再如黄忠顺《〈记念刘和珍君〉一处疑难问题之我见》中认为:“叹号以上的长句言‘三一八’惨案中的被害者,叹号以下的句子说‘三一八’惨案中的刽子手,它们构成一个具体场面中的正反对比内容,一方面赞扬了被害者临危不惧,互相救助的伟大,一方面痛斥了刽子手屠杀赤手女子的卑鄙渺小。”现行的教师教学用书也持以上的看法。
笔者认为,将“惊心动魄的伟大”的陈述对象确定为“三个女子”,并由此将其认定为正语,将导致该句和下文无法衔接。下文的“伟绩”和“武功”是不是反语呢?如果不是反语,鲁迅怎么会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反动派的“屠戮妇婴”和“惩创学生”呢?用这样的词语是什么用意呢?难道“中国军人”和“八国联军”的“伟绩”和“武功”是被三个女子的伟大“抹杀了”,如果没有这次事件中刘和珍等人的从容和勇毅的话,他们的功绩就真的很大吗?如果是反语,指反动派的暴行,怎么能说“中国军人”和“八国联军”的暴行被三个女子的“几缕血痕抹杀了”呢?这样表述是什么意思呢?是对比吗?是反衬吗?那只能说反动派更残忍了,更无耻了,怎么能说他们的暴行被三个女子的“这几缕血痕抹杀了”呢?可见,无论如何理解“伟绩”和“武功”,都无法和上文衔接起来。
那么,怎么办呢?循其流而溯其源,还是一个如何理解“惊心动魄的伟大”的陈述对象的问题。看来,这一短语应该不是指刘和珍等人的从容和勇毅,而是指北洋军阀政府的暴行,说以前“中国军人”和“八国联军”的本已十分凶残的暴行都被今次暴行抹杀了,掩盖了,借以突出今次暴行之残暴,就顺理成章了。
理解某句话的意义,一个重要的原则是句不离段,段不离篇。以上仅仅是从跟下文衔接的角度探讨这个问题,当然还欠缺说服力。以下从这句话和全段以及第五部分的关系、以至第五部分在全文中的作用等不同层面上,对这个问题谈一些看法。
首先,从全文来看,第一、二部分介绍写作此文的缘起,第三、四、五部分回忆和刘和珍的交往以及叙述刘和珍等人的遇难经过,第六、七部分分析今次惨案的意义。就三、四、五部分来说,第三部分是回忆和刘和珍的交往,着重从正面表现刘和珍的为人:微笑、温和、有责任心和正义感;第四部分则叙述听说请愿的群众被执政府开枪镇压,后又被证实为是残暴的虐杀,着重从反面揭露反动派的残暴和流言家的卑鄙。在这部分的末尾,作者对反动派的卑鄙和无耻表现出极大的愤慨,他说:“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要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循着这个思路,第五部分应该写什么呢?显然,不应以赞美和歌颂刘和珍等人为主,而应以更加深入地揭露反动派的凶残和卑劣为主。
值得一提的是,本文题为“记念刘和珍君”,但目的不仅仅是记念,而是借记念死者来唤醒生者,也就是作者自己在《〈呐喊〉自序》中所说的“改变他们的精神”。因此,作者把写作的重点放在揭露上,从第一部分的“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已经出离愤怒了”,到第四部分的“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到第七部分的“呜呼,我说不出话”,深刻的议论,强烈的抒情,细节的渲染,对反动派的愤怒的控诉和揭露贯彻始终。对刘和珍等人的人格美,作者当然是怀着无限的深情来赞美和歌颂的,但在本文中,这种赞美和歌颂往往是和控诉和揭露相互衬托,而以后者为主的。
其次,从第五部分看,这部分的确有相当的内容在写三个女子,如写三个女子“欣然前往”,互相救助;写刘和珍是“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写杨德群和张静淑是“沉勇而友爱的”;还写到三个女子转辗于枪弹的从容。但是,如果细细分析,我们就不难发现,作者实际上是着眼于揭露的。本部分表现反动军阀残暴的文字占绝大部分。如第二段中“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写张静淑“中了四弹”,“其一是手”,写杨德群“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作者为什么要不惜笔墨地描述这些细节呢?看来,只有一个答案,就是他在刻意渲染北洋军阀政府的凶残,以便让人们认清他们的本质。第三段前半部分的那组排比句固然一再强调了三个女子的勇毅和互助,但其语意的中心还是应落到其谓语部分的“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上,因此,仍是以揭露反动派的暴行为主。对三个女子的赞扬,主要也是为了反衬反动派的凶残。而这部分的最后一段:“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就更是直接的反面揭露了。该段作为第五部分的有机组成部分,它的内容跟整个部分也是和谐统一的。因此,我们说,第五部分,包括第三段,都是以反面揭露为主的,从这个语言环境来看,认为“惊心动魄的伟大”是指反动政府的镇压和屠杀是适当的。
最后,我们来看看引起争议的这个句子。这个句子之所以引起争议,是因为它的主语“这”指代不明,而“这”之所以指代不明,是因为它前边的一句是一个介宾短语,而介宾短语是不可以做主语的。因此,甚至有人提出,这个介宾短语是不恰当的,应该把这个短语的介词和时间短语给删去,这种削足适履的办法,不仅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而且大大削弱了原句的表现力。实际上,作者这样遣词造句是别出心裁的。他是有意把三个女子的从容转辗、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对学生进行攒射的反动政府这三种对比鲜明的事物和现象排列在一个短语里,而且以三个女子做短语的主动者,陈述的内容也是三个女子的“从容转辗”,而反动派的“枪弹的攒射”仅仅作为一个补语出现,这种安排,通过善良和凶残的反衬,文明和野蛮的对比,通过强烈的视觉形象,造成了一种特别的氛围和效果,在无情揭露反动派凶残本质的同时,对他们的野蛮、愚昧和麻木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他们是用“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野蛮地“攒射”为了国家“从容地转辗”的“三个女子”,天理何在?良知何在?文明何在?善良何在?而在他们看来,他们可能认为他们又完成了一个壮举,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的壮举。一位作家在一篇纪念三一八惨案的文章中写道:“在领袖们的谈笑风生中,年轻的生命们灰飞烟灭;他们的勋章挂满胸膛。”这就是“惊心动魄的伟大”的真正含义!这是怎样的一种讽刺啊!这样表述,既和本文突出使用的反衬手法相一致,又和鲁迅杂文“嘻笑怒骂,皆成文章”的风格相吻合,表现出语言运用技巧的高超和娴熟,实乃不刊之言。
综上所述,本人认为,“惊心动魄的伟大”应是一个反语,指的是“三一八”惨案中军阀政府对爱国学生的血腥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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