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翰笙
三月十七日午后,北京各种民众团体,因为大沽口炮击事件,遂派代表赴段祺瑞住宅要求政府严重驳复八国通牒。执政府卫队竟以刺刀拒绝,杀伤代表数人。四川代表团杨伯伦受伤最重,胸肩背各有伤口深寸许。翌日民众在天安门前开大会。会毕整队赴国务院请政府对八国通牒不要让步。国务院前执政府卫队向请愿者突然开枪,当场击毙无辜人民五十一人,伤百余人。因伤而殁于医院者复十余人。此实中华民国空前的惨案。我亲临其地,适逢其时,死里逃生,幸免于难,因将当日目击的真相为读者作一简单的报告。
十八日早,“晨报”载北京一百八十余团体的公启,要召集国民大会,表示反抗八国通牒。午前十点半钟,我赶到天安门时,约有三千余人环立讲台前面。台上有两条白布。一书“反对八国最后通牒国民大会”;一书“反对八国最后通牒大示威”。杨伯伦的血衣亦高悬于台前。主席徐谦报告开会意义后,有两三位主席相继演说,而两三位某某团体代表报告昨日与府卫兵冲突的情形。报告毕,台上人向众谓警察总监李鸣钟已来函声明愿保护群众。台上复有人报告“府卫兵曾经解除武装,府院防卫由国民军替接的。”此时,贾德耀代表潘某登台向众说,“卫兵杀伤代表,总理心极不安,特派鄙人前来道歉。”台下人声嘈杂,对潘表示不满。潘说话不及三分钟即退去。于是大会通过议案六条:(一)电促全国国民一致反抗八国;(二)电请世界弱小民族一致反抗帝国主义;(三)请政府严驳八国最后通牒;(四)如八国不肯收回通牒即驱逐其公使;(五)督促国民军为反帝国主义而战;(六)组织北京民众反帝国主义大同盟。散会时主席宣告游行示威,声明先赴国务院,再定路线。
各团体高揭旗帜,排队东行。过东长安街即转向北,自东单至东四约计不下二千余人。我沿途散发反抗八国通牒的传单,遇着许多相识的学生。传单发完我就追过游行的队伍,还看见有人高举天安门台上的血衣。我比群众先到国务院(即海军部旧址)。只见一辆一辆汽车陆续向西开去,大概是阁员散值或逃避了。汽车去,军队来。逼近一看,号衣上还是“府卫”二字。国务院前面场上府卫兵至少有三百,分三队排列。西面一排个个有德国式手及大刀,刀鞘在背上,光刀提在右手。东西一排都有步枪,枪上都没有刺刀。当中一队人数最多,也携着步枪,并且军帽早就扣在面上。场的东西口还有许多卫兵和警察。西口外陆军部旧址,军警当街而立,东口外近十条胡同处又有一排卫兵。场西南有小小操坪,几个拿关刀的军人在那里练习拳术。场东南是个马圈。圈内也有些徒手的兵士。
将近下午一点钟时候,队游行到铁狮子胡同,进国务院的东口,过五分钟,照壁以北,卫队以南就充满了群众。西面有四五十工人,所携旗帜都是木杆做的。东面都是中学校学生,手中连木杆旗帜也没有。群众呼口号,反抗八国最后通牒打倒帝国主义。学生有发给卫兵传单的,有对他们演讲的。此时我从照壁南面绕道向西北走,遇着两个外国新闻访员。他们求我和门房说情,让他们进国务院探问消息。所以我们三人同到卫队后面的铁门那里去。只见铁门内不成队伍的散兵不少,二门排队的卫兵还有一百多人。新闻访员当然被卫队长官拒绝。他们俩就站在石狮子上对着群众摄影。我听见一位穿便衣的人指挥,说队伍应当退出铁门,“学生若攻铁门,那么,我们就要老实不客气了。”一位黑衣的警官把外国人从石狮子上拉下来,要他们赶快出去。我见状况不妙,跑到大刀队面前,要寻觅群众的代表和他们讲话。不料代表因为不得进国务院正在那步枪前向群众报告交涉的情形。我无法,只可等候着。谁知道卫兵不待报告完结就实行开枪!从我遇见外国人到开枪时,不过六七分钟光景。
当代表报告时,群众有大呼段祺瑞卖国者,有命令队伍直趋吉兆胡同段宅者。我以为果若退出国务院或可免去危险。忽闻笛声,笛声未完卫兵举枪。正在举枪,群众已逃。逃未十步,枪声砰磅。我闻枪声,立即伏地。枪声甫止,我即见血溅满地。我所听见的枪声,都是排枪声,计共两次。我于是急向西滚,滚入停车场。向东窥,见卫队退入铁门内,从栏杆后任意射击。照壁下有女子中弹仰卧,西南操场的“丘八”出来用关刀(非大刀队的大刀,乃如关公所用的“青龙偃月”刀)刺入女身,向空中高举再猛力抛掷!于是该女尸落在一丈远的地方。东南马圈内叫哭声很高,卫兵的手声更高。马圈中人向东口狂奔。沿墙逃难的,亦向东口拥挤。因避弹而卧地与力弱而倒地者,一时堆积至五六层。灰衣的卫兵和黑衣的警察在东口乘机屠戮群众。木棍、长凳、刺刀、手、步枪,都是他们的武器。那时卫队放枪仿佛已有十分钟,场中且有大呼停止放枪的警察。然而西口外还有枪的声音。东口外有排枪的声音。枪声停了一刻钟,我方从西口逃出。口有女尸横陈。头向门口,脚对卫队,我跑的时候,一阵阵火药气和血腥气几乎逼着我,使我不能好好吸气。
西口外我见一个卫兵抢劫一个形似学生的青年的脚踏车,又见一个卫兵抢劫一个邻近民妇的手表。幸而没有第三个来抢我的眼镜,我趁势子奔到南面的胡同里。沿途见有小贩中流弹仰卧人家门前的。适遇黑衣荷枪的保安队二十余人路过其地,我就跟着他们向西走。走回寓所后,再赶到与我最近的医院,即北京疗养病院。好几位重伤的学生,已和杨伯伦同住一个病室。我往宣武门外替他们报信,让他们的亲友赴医院照呼。当晚阅报,知道中弹丧命者有二十六人。十九日墙壁下与马圈中尚拖出尸身多具。据北大张经、李竞河两君言,彼等见警察记载运尸的数目已达五十一名。医院中因伤而亡者已过十人。闻某医生报告,卫队所用子弹为开花子弹。这也许是从前日本供给他们的。
十五,三,二十四,北京
(原载《现代评论》第68期 1926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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