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在旺代 第六章 胜利以后的斗争》
那么他做了什么值得赞美的事呢?
他没有一错到底,仅此而已。
他设计了罪行,然后又退却了。他对自己感到厌恶。母亲的呼喊在他心中深处唤醒了人类古老的恻隐之心,这是人皆有之的普遍生活的沉淀,最冥顽不化者也不例外。他听见这呼声便走了回来。他从黑暗又退回到光明。他筹划了罪行,又破坏了罪行。他的全部功绩在于:没有自始至终当魔鬼。
而为了这区区小事,就将一切归还给他!空间、田野、平原、空气、阳光!归还他森林,使他得以抢劫掠夺,归还他自由,使他得以任意奴役,归还他生命,使他得以制造死亡!
试试与他达成谅解,与这个傲慢的人谈谈,提出有条件地释放他,要求他获释后从此不参加任何敌对行动和叛乱;这样做格铸成大错,将使他占上风,将遭到他的蔑视,他的回答将给你一个耳光,他会说:“你们自去羞愧吧!杀了我!”
对这种人毫无办法,不是杀他就是放了他。这是一个不妥协的人。他随时能起飞或者牺牲。对他本人而言,他既是雄鹰,也是悬崖。奇怪的人。
杀了他?于心不安!放了他?责任重大!
一旦朗特纳克获释,与旺代的一切较量又得重头开始,因为旺代将像一条没被砍头的蛇。由于朗特纳克的消失而熄灭的火,顷刻之间,将像飞驰的流星一样重新点燃。只要朗特纳克没有实现罪恶的计划,没有使君主制像墓石一样压在共和制身上,使英国像基石一样压在法国身上,他是不会罢休的。拯救朗特纳克就是牺牲法国。朗特纳克活着就意昧着许多无辜者,男女老少,在内战中丧生,就意味着英国人登陆,退却,城市被洗劫,人民被分裂,布列塔尼血流成河,牺牲品再次落入魔爪。在种种模糊不清与相互矛盾的思想中,沉思遐想中的戈万隐约看到了问题:放虎归山。
接着,问题又以最初的面貌出现,西叙福斯①的巨石--其实只是人的自我斗争--又滚落下来。那么,朗特纳克是老虎吗?
也许他曾经是老虎,那么现在仍然是老虎吗?戈万的思想不断反复,像蛇一样曲折回旋,令他晕眩。朗特纳克的献身精神、坚忍的忘我精神、高尚的无私精神,即使经过严格审视,也是无法否认的。怎么!他竟能在呲牙裂嘴的内战中发挥了人性!怎么!他竟能在低等准则的冲突中宣布了高级准则!怎么!他竟能证明在一切君主制、一切、世间的一切问题之上,存在着人类无限广阔的同情心:强者应保护弱者,获救者应救援遇难者,老人应疼爱儿童!竟能证明有这些美好的东西,而且不惜以头颅为代价!怎么!他身为将军,竟能放弃战略、战斗与复仇!怎么!他身为保皇派,竟能取来天平,一端放上法兰西国王、一千五百年的君主制、有待恢复的法律、有待重建的古老社会,在另一端放上三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孩子,而且,在掂量以后,认为这三个无辜孩童的重量超过了国王、皇位、权杖与一千五百年的君主制。怎么!难道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怎么!难道这样做的人仍然是老虎,应该受到猛虎的待遇?不!不!不!刚才用神奇举动的光辉照亮内战深渊的人不是魔鬼!佩剑者变成了启示者。地狱的撒旦又还原为天堂的路济弗尔②。朗特纳克用牺牲为自己的一切野蛮行径赎罪。他在肉体上断送自己,却在道义上获得自救。他又成为无辜者,为自己签署了赦令。难道一个人无权自我宽恕吗?从此,他令人肃然起敬。
朗特纳克刚才做出了非凡的举动,现在轮到戈万了。
戈万必须作出反应。
善与恶的正相互斗争,使世界处于混乱之中,而朗特纳克竟能超越混乱,从中引出人性,现在该由戈万从中引出家庭了。
他该怎么办?
难道他将辜负天主的信任?
不。他的内心喃喃说:“要救朗特纳克。”
①希腊神话中的国王,在地狱中被判推石上山,石头不到山顶便滚落下来,于是再推,如此反复不已。
②撒旦在堕落前原为天使路济弗尔。
那么很好。来吧,为英国人帮忙。开小差!投降敌人。拯救朗特纳克,背叛法兰西。
他不寒而栗。
你这个答案可不是答案,呵幻想者!戈万看到斯芬克司在暗处露出不祥的微笑。
他处于一种令人畏惧的十字路口,真理在这里相互斗争、对峙,人类最崇高的三种观念在这里凝神对视,那就是人性、家庭、祖国。
这三个声音轮流发言,每个声音都说得有理。怎样选择呢?每个声音似乎都找到了智慧与正义的接合点,说:“照这样做吧。”真应该照这样做?是的。不是。推理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这两种功告背道而驰。推理仅仅是理性,感情往往是良心。前者来自人,后者来自天。
因此,感情比较模糊,但却更有威力。
然而,严格的理性是何等强大!
戈万踌躇不定。
这是难以承受的困惑。
戈万面临两个深渊。毁掉候爵还是拯救候爵?不是这个深渊,就是那个深渊。
哪个深渊是他的责任呢?
三 长官的风帽
人们面临的确实是责任。
责任矗立在那里,它对西穆尔丹而言是阴森的,对戈万而言是极其巨大的。
前者的责任简单明了,后者的责任错综复杂,迂回曲折。
钟楼敲响午夜十二时,接着是清晨一时。
不知不觉间,戈万慢慢走近了缺口。
大火只发出漫射的反光,正在熄灭。
位于圆塔另一侧的高原在反光下时而可见,接着,烟雾遮住了火光,高原便隐没了。在忽明忽暗的微光下,物体显得不匀称,营地的哨兵像是一些幼虫。戈万在沉思中漫不经心地看着烟雾与火光的交替。在他眼前时隐时现的火光似乎与在他脑中时隐时现的真理有某种相似。
突然,在两团烟雾中,逐渐衰弱的火喷出了一个火花,将高原顶照得通明,一辆大车在红光下显现出来。戈万瞧着这辆车,车周围是头戴精骑兵帽的骑兵。当几小时前太阳落山时,戈万用盖尚的望远镜远远看见的大概就是这辆车。车上有人,他们似乎忙于卸东西。他们从车上抬下的东西看来很重,有时还哐当哐当响。很难说这是什么。好像是屋架。两个人从车上抬下一个箱子,放在地上,从箱子的形状看,里面的东西应该呈三角形。火花熄灭了,一切重归于黑暗。戈万对着黑暗中的东西怔怔地沉思。
人们点燃了灯,在高原上来来往往,但是活动的人影模糊不清,何况戈万站在沟壑的这一边,地势低,只能看见高原边沿的东西。
有声音在说话,但是听不清在说什么。这里那里传来敲击木头的声音,还有一种金属的吱嘎声,仿佛有人在磨长柄镰刀。
敲两点钟了。
戈万慢慢朝缺口走去,似乎想进两步退三步。哨兵见他走近,在阴暗中认出了指挥官绣有饰带的斗篷和风帽,便向他举枪敬礼。戈万走进一层大厅,它现在是警卫室。圆穹下挂着一盏灯,灯光很暗,勉强让他穿过大厅而不踩着人,因为警卫们就地躺在于草上,大部分人已经睡着了。
他们躺在这里,几小时前他们曾在这里战斗。枪弹没有被扫清,这些铁丸和铅丸被压在他们身不,使他们睡不舒服,但他们很累,正在休息。这个大厅是可怕的地方,人们曾在这里进攻,在这里怒吼狂叫、咬牙切齿、打杀和咽气。许多同伴曾在他们此刻昏昏欲睡的石砖地上倒下;他们枕着的干草浸满了同伴们的血。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血已止住,刀已擦干,死者已死,而他们在平静地睡觉。这就是战争。到了明天,所有的人将同样睡觉。
昏昏欲睡的人中,有几个人看见戈万进来便站了起来,其中有负责警卫队的军官。戈万指着牢房门对他说:
“给我打开。”
门栓检被拉开,门开了。
戈万走进牢房。
牢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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