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在海上 第四章 泰尔马什》

“您的司令部设在哪里,大人?”

“先设在富热尔森林。”

“这是属于您的七座森林之一,侯爵先生。”

“我需要一位教士。”

“我们这里有一位。”

“是谁?”

“埃尔布雷教堂的副本堂神甫。”

“我认识他。他去过泽西岛。”

一位教士从队伍中走了出来,说道:

“我去过三次。”

侯爵转过头:

“您好,神甫先生,您有的是工作。”

“那太好了,侯爵先生。”

“您要听许多人忏悔,当然是愿意忏悔的人。我们决不强迫。”

“侯爵先生,”教士说,“加斯东在盖梅内就强迫共和派仟悔。”

“他是理发师嘛。”侯爵说,“死亡应该是自由的。”

加瓦尔刚才走开去下了几道命令,这时走了回来:

“将军,我听您吩咐。”

“首先是去富热尔森林会合。让大家散开,分头去。”

“这命令已经下达I。”

“你不是说蓝军受过埃尔布昂帕伊的热情接待吗?”

“是的,将军。”

“你烧了农场吗?”

“烧了。”

“烧了村子吗?”

“没有。”

“把它烧掉。”

“蓝军想抵抗,但他们只有一百五十人,我们有七千人。”

“他们是哪个部分的?”

“桑泰尔的部下。”

“国王被杀头时,就是这个桑泰尔指挥击鼓的。这么说,这营人是从巴黎来的了?”

“半营人。”

“它叫什么?”

“将军,它的旗帜上是:红色无檐帽营。”

“这是些残暴的野兽。”

“伤员该怎么办?”

“结果掉。”

“俘虏呢?”

“枪毙。”

“差不多有八十人。”

“统统枪毙。”

“还有两个女人。”

“也枪毙了。”

“还有三个孩子。”

“将他们带走,将来再处理。”

说完,侯爵便策马走了。

七 决不宽恕(公社的口号)

毫不留情(王公们的口号)

当这件事在塔尼附近进行时,乞丐已经朝克罗隆走去。他钻进沟壑,在暗淡的树阴下行走,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对什么都毫不在意,正如他自己所说,他通想而不沉思,因为沉思者是有目的的,而遇想者却没有。他漫步游荡,走走停停,这里摘一根野酸模的嫩芽充饥,那里喝一口泉水解渴,有时抬头倾听远处的喧哗,然后又沉入令人陶醉的大自然扭力之中,让太阳照晒褴褛的衣衫。他也许听到了人声,但他聆听的是鸟鸣。

他年老、迟钝,不能走远路。正如他对德·朗特纳克侯爵所说,四分之一法里的路就使他感到疲乏。他朝十字阿弗朗香方向转了一小圈,回来已是傍晚了。

过了马塞不远,小路通向一个高坡,那里没有树木,可以看得很远,西边,直到大海,一览无遗。

一股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烟是最可爱,也是最可怕的东西。有祥和的烟,也有阴险的烟。烟,烟的厚度,烟的颜色,各有不同,它表示的或是和平或是战争,或是友爱或是仇恨,或是款待或是坟墓,或是生命或是死亡。在树林间升起的烟可以象征世上最迷人的东西--壁炉,或者世上最可惜的东西--火灾。有时,人的一切幸福或不幸都寓于这随风飘散的烟中。

泰尔马什看到的烟令他不安。

这是一股黑烟,夹杂着突如其来的红光,仿佛大火时明时暗,即将熄灭,这股烟升起在埃尔布昂帕伊上空。

泰尔马什加快步伐朝黑烟走去。他很累,但想看个究竟。

他来到一座小山顶,靠着山坡就是那个小镇和庄园。

小镇和庄园已荡然无存。

一堆破房子在燃烧,这就是埃尔布昂帕伊。

茅屋燃烧比宫殿燃烧更令人心碎。燃烧着的茅屋一片凄惨。灾祸袭击贫困,好比是秀鹰扑向蚯蚓,这里有一种违反情理的东西,使人难受。

《圣经》上有个传说:一个人观看了火灾后变成了石像。泰尔马什在刹那间也变成了石像。他眼前的景象使他一动不动。这场灾祸是在寂静中完成的。没有呼叫声。浓烟中听不到人的叹息。这场烈火在继续,它要完全吞没这个村子。除了屋架的爆裂声和茅草的劈啪声外,没有其他任何声音。有时浓烟裂开一条缝,于是露出了倒坍的屋顶和张着大嘴的房间,烈火中能看出各种各样的红色:朱红色的内室,鲜红色的破衣烂衫,大红色的蹩脚家具。泰尔马什面对这场凶恶的灾难,头晕目眩。

与房屋毗连的栗树林中,有几棵树也着了火,燃烧起来。

泰尔马什在倾听,想听见一个声音,一声呼救,一声叫喊。然而,除了火舌以外,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大火以外,一切都悄然无声。难道人都进光了?

埃尔布昂帕伊那些活泼、勤劳的人们在哪里?这个小镇的居民怎么样了?

泰尔马什走下山坡。

他面对的是一个不祥的谜。他不慌不忙地走近它,目光凝止不动。他像影子一样朝这片废墟慢慢走去,感到自己是这座坟墓的幽灵。

他来到曾经是庄园大门的地方,往院子里看,院墙已经没有了,院子和周围的村子连成一片。

他至今所见到的一切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可怕的事,真正的恐怖此刻才出现在他面前。

在院子中央有一堆形状模糊的黑东西,它的一例被火光照着,另一侧被月光照着。这是一堆人,这些人已经死了。

在这难死人周围,有一大摊液体还在冒气,它反射出火光,但它的红色并非来自火光,这是血。

泰尔马什走过去,对地上的这些身体逐一察看,它们全部是尸体。

月光照射着,火光也照射着。

这是士兵的尸体,他们全都光着脚,鞋子被人拿走了,武器也被人拿走了。他们还穿着军服,那是蓝色的。在这一堆肢体和脑袋中,这里那里可以看见一些别着三色帽徽的、被打穿的军帽。这些人是共和派,是驻扎在埃尔布昂帕伊农庄,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巴黎人。从尸体的整齐位置来看,他们是被处决的。他们被就地枪决,而且有条不紊。他们都死了。这一堆里听不见一丝喘息。

泰尔马什-一看过去,一个也不漏掉,尸体遍身是弹孔。

枪杀者大概走得匆忙,来不及掩埋尸体;

泰尔马什正要走时,眼光落在院里一截矮墙上,看见从墙角后面露出来的四只脚。

这四只脚比别的脚小,脚上穿着鞋。泰尔马什走近看,这是女人的脚。

墙后面并排躺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人穿着,旁边是一只破碎的空桶,这是随军女贩,她头部中了四枪,已经死了。

泰尔马什察看另一个女人。她是农民,脸色发发,张着大嘴,双眼紧闭。她头上没有伤口。她的衣服大概因为穿得太久而破烂不堪,在她倒下时张开了,胸部半露在外面。泰尔马什将她的衣服完全扯开,看到她肩头有一个圆圆的枪眼。锁骨已经断了。他瞧着苍白的奶头。

“母亲和奶妈。”他喃喃说。

他摸摸她。她并不冰凉。

除了锁骨被打断和肩头的伤口外,她没有别的伤口。

他将手放在她胸口上,感到微弱的跳动。她没有死。

泰尔马什直起身来,用可怕的声音喊道:

“这里有人吗?”

“是你呀,凯门鳄?”一个声音回答,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与此同时,一个脑袋从废墟的洞里钻了出来。

接着,在另一座破房子里出现了另一张面孔。

这是两个躲起来的农民,唯一的幸存者。

他们熟悉凯门鳄的声音,所以放心地从躲藏的角落里钻了出来。

他们朝泰尔马什走去,全身仍在剧烈地颤抖。

泰尔马什能呼叫,但说不出话来。强烈的激动就是这样。

他用手指着躺在他脚下的那个女人。

“她还活着吗?”一位农民问。

泰尔马什点点头。

“那个女人也活着?”另一位农民问。

泰尔马什摇摇头。

最先出来的那个农民说:

“别的人都死了吧?我看见了。我正在地窖里。感谢天主,这种时刻没有妻儿老小真是万幸。我的房子被烧了,耶稣!所有的人都被杀了。这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三个很小的孩子。孩子喊:‘妈妈!’女人喊:‘我的孩子呀。’他们杀了母亲,带走了孩子。我都看见了,呵天呵!天呵!天呵!他们完就走了。心满意足。他们带走了那三个孩子,杀死了母亲。不过她没有死,对吧,她没有死。喂,凯门鳄,你想你能救她?我们帮你把她抬到你那里去?”

泰尔马什点点头。

农场旁边是树林。他们很快就用叶簇和蕨草搭了一个担架,将仍然一动不动的女人放上去,开始在荆棘丛里行走,一位农民抬着头,另一位抬着脚,泰尔马什扶着女人的手臂号脉。

两位农民边走边说,月光照着他们中间那个流血女人苍白的面孔。他们感慨万端:

“都杀光了!”

“都烧光了!”

“呵!老天爷!这还算人吗?”

“是那个高个子老头下的命令。”

“对,是他指挥的。”

“枪杀时我没有看见他。他在场鸣?”

“不,他走了。本过一切都是由他指挥的。”

“那么这一切都是他干的。”

“他说:‘杀吧!烧吧!毫不留情!”

“他是一位候爵?”

“是的,是我们的侯爵。”

“他叫什么?”

“德·朗特纳克先生。”

泰尔马什抬头望天,喃喃地说:

“早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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