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在海上 第二章 巨剑①号轻巡航舰》

“还有阿格拉那个假主教,他是不知什么地方的本堂神甫。”

“是多尔的。他叫吉老·德·福尔维尔。他很勇敢,他在战斗。”

“需要土兵时却只有教土!主教不成主教,将军不成将军!”

拉维厄维尔打断了布瓦贝尔特洛说:

“船长,您舱室里有《箴言报》吗?”

“有的。”

“此刻巴黎在上演什么?”

“《阿代尔和博兰》,还有《洞穴》。”

“我真想去看看。”

“您会看到的。一个月以后我们就在巴黎了。”

布瓦贝尔特洛沉思片刻,又说:

“至迟不出一个月。这是温德哈姆先生对胡德大人说的。”

“这么说,船长,并不是一团糟了。”

“会好起来的,当然,如果布列塔尼这场战争打得好的话。”

拉维厄维尔点点头,又说:

“我们的海军步兵要登陆吗,船长?”

“如果海岸是在我们手里,就登陆,否则就不登陆。打仗嘛,有时必须破门而人,有时又必须悄悄溜进去。打内战应该口袋里揣一把假钥匙。随机应变。重要的是军事首领。”

布瓦贝尔特洛若有所思地继续说:

“拉维厄维尔,您认为迪厄齐骑士如何?”

“年轻的?”

“对”

“当指挥官?”

“对”

“他善于在平原上打阵地战。至于丛林嘛,只有农民熟悉。”

“那么您只能接受斯多弗莱将军和卡特利诺将军了。”

拉维厄维尔想了一下说:

“必须有一位亲王,法兰西的亲王,王族的亲王,真正的亲王。”

“为什么?亲王们都是……”

“胆小鬼。这我知道,船长。但他能使傻小伙子们瞪大眼睛。”

“可是,亲爱的骑士,亲王们不肯来。”

“那就不要他们吧。”

布瓦贝尔特洛作了一个机械性动作,用手紧紧捂住头,仿佛要从里面挤出什么主意来。他又说:

“总之,我们试试这位将军吧。”

“他是大贵族。”

“您想他能行吗?”

“只要他是好样的。”拉维厄维尔说。

“也就是说冷酷无情。”布瓦贝尔特洛说。

伯爵和骑上相互看了一眼。

“布瓦贝尔特洛先生,您这话说对了。冷酷无情,对,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到了血腥厮杀的关头了。弑君者将路易十六斩了首,我们要将弑君者五马分尸。是的,我们需要的将军应该是毫不留情的人。在昂儒和上普瓦图,首领们都宽宏大量,大方得没有边,所以一切都不顺。而在马雷和雷兹,首领们残忍凶暴,所以一切都顺顺当当,因为夏雷特对帕兰绝不手软,一报还一报。”

布瓦贝尔特洛还没来得及回答,拉维厄维尔的话就突然被一个绝望的尖叫声打断,同时传来一种闻所未闻的嘈杂声,它们都来自船的内部。

船长和大副朝中舱急忙奔过去,但是进不去。炮手们都惊惶失措地跑上了甲板。

刚刚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四 TORMENTUM BELLI①

炮组中,一门二十四斤重弹的大炮脱开了。

这大概是海上最可怕的事故了。航行在大海上的战舰最怕的就是这个。

一门大炮,挣断了缆绳后,就突然变成一头奇怪的、超自然的野兽。机器变成了妖魔。这个庞然大物在轮子上跑动,像台球一样冲来撞去,随着船的纵横颠簸而起伏摇摆,来来去去,跑跑停停,似乎在沉思,接着又跑起来,像利剑一样从船的这一头冲到那一头,快速旋转、避开、逃跑、直立、碰撞、打洞、扼杀、消灭。它仿佛是击墙的撞锤,而这个撞锤是铁的,墙是木头的。物质完全自由了,这个永恒的奴隶似乎在报复。我们所称作的没有生气的物体仿佛突然将内部的全部发泄了出来,它失去了耐心,暗暗进行古怪的报复。无生物的愤怒是最不留情的。这个狂暴的庞然大物像豹一样跳跃,像大象一样沉重,像老鼠一样灵巧,像斧子一样坚决,像涌浪一样出其不意,像闪电一样骤然,像坟墓一样充耳不闻。它沉甸甸的,却像玩具球一样弹来跳去。它猛然作九十度回旋。怎么办?怎样控制它?风暴会停止,飓风会过去,海风会停息,折断的桅杆可以更换,进水洞可以堵上,火灾可以扑灭,但怎样对付这个庞大而凶狠的铜家伙?拿它怎么办?你可以叫狗听话,叫牛惊愕,叫蟒蛇迷惑,叫老虎害怕,叫狮子心软,但你没有任何办法来对付这个恶魔,这个挣开索链的大炮。你没法杀死它,因为它是死的,但它又是活的,它那险恶的生命是无限的。它下面有底板,船使底板上下颠簸,大海使船上下颠簸,风又使大海上下颠簸。这个灭绝者又是玩具,受到船、浪、风的操纵,因此它的生命极为可怕。你拿这个机器怎么办?怎样才能预防它来去、回旋、停顿和撞击?对船壳板的每一次撞击都可能将它撞破。

①拉丁文,意为战争机器。--原编者注。

怎样才能判断它可怕的迂回跑动?它很像是很有主见,但又时时改变主意,改变方向的炮弹。怎样才能避免必须避免的事?令人恐怖的大炮在跑动,向前,向后,向右撞一下,向左撞一下,迅速逃跑,令人猝不及防;它粉碎障碍,将人像苍蝇一样压碎。底板的摇摆不定使形势十分危急。怎样任性、倾斜的底板呢?船腹里仿佛关着霹雳,它时时想逃出来,就仿佛在地震的上空滚动着雷霆。

刹那间,全体船员都站了起来。事故的责任在于那门炮的炮长,他没有拧紧固定铁链的螺母,也没有系牢大炮的四个轮子,因此在底垫板与烟架中间有空隙,两个底台互不一致,最后炮索脱开,钢绳断裂,大炮在炮架上失去了平衡。防止炮身倒退的固定炮索,在当时还没有。一阵海浪打在舷门上,没有系牢的大炮便往后一退,粉碎了铁链,开始在中舱里可怕地游荡起来。

要知道这种奇异的滑动是什么样子,你不妨想像一滴水在玻璃上滚动。

当铁链断裂时,炮手们都在他队里,有的人聚在一起,有的人三三两两,都忙于筑工事作战前准备。大地前后滑动,在这群人中打了一个洞,一下子压死了四个人,接着又左右滑动,将第五个可怜的人劈成两半,而且撞到左弦船板上,将另一门炮撞坏。刚才听到的求救呼声就是这时发出的。人们都涌向楼梯,刹那间烟室里空无一人。

大炮现在独自一人,无所顾忌了。它是自己的主人,也是这条船的主人,可以为所欲为。即使在战斗中也谈笑自若的船员们都在发抖。恐怖的气氛是难以描述的。

布瓦贝尔特洛部长和拉维厄维尔大副是两个勇敢无畏的人,但他们也在楼梯口站住了,面色苍白、沉默无语、迟疑不决地朝中舱看。这时有一个人用手肘推开了他们,走下楼梯。

这人就是他们的乘客,那位农民,他们刚才议论的那个人。

他走下楼梯,站住了。

五 VIS ET VIR①

大炮在中舱里来回游荡,好像是世界末日里有生命的战车。风灯在炮室的艏柱下摇晃,使景象更显得光怪陆离、令人眩晕。在剧烈的奔跑中,大炮的形状淡化了,有时在光亮中显得幽黑,有时又在黑暗中反射出朦胧的白色。

①拉丁文,可译为:暴力与人。--原编者注

它继续在处决这条船。它已经击碎了另外四门大地,在船壳板上撞出了两条大缝,幸好它们在吃水线以上,但是如果起了狂风,海水就会灌进来。大炮疯狂地撞击船的肋骨,肋骨十分坚固,承受得住,因为弯木具有特殊的坚固性。然而在这个大棒的捶击下它发出撕裂声。大棒似有出奇的分身术,同时向四面八方撞击。将一粒铅弹放在瓶中摇晃,其撞击也不会如此疯狂、如此迅速。四个轮子在被压死的人身上滚来滚去,将尸体压断,压成碎块,压得支离破碎,五具尸体变成了二十截肢体,在炮室里滚动。死者的头颅似乎在呼喊,鲜血在地面上随着船的左右摆动而弯弯曲曲地流淌。护极多处损坏,开始有裂缝。整条船上充满了这可怕的噪音。

船长很快就镇静下来,命令大家从方形舱口往中舱扔下一切可以减轻和阻止狂暴撞击的东西:床垫、吊床、备用的船帆、成卷的缆绳、海员行李袋,还有装着伪指券①的包裹。这种包裹在船上有不少,因为英国人把这种无耻勾当看作是光明正大的事。

然而这些破东西能起什么作用呢?谁也不敢下去将它们放在该放的地方。几分钟后,它们就被压得粉碎。

海浪不大不小,正好使这次事故造成最大的恶果。要是来一场风暴就好了,它也许会使大炮翻倒,等它四轮朝天时,人们就可以它了。然而,此刻破坏愈来愈严重。嵌在龙骨构架上,从底能直到甲板的桅杆像粗大的圆形支柱,但它却被擦伤,甚至有裂痕。在大烟抽搐式的撞击下,前桅出现了裂缝,主桅也受到损伤。炮群分崩离析,在三十门大炮中,十门大炮已无法使用。船壳板上的裂缝越来越多,船开始进水了。

老人下到中舱后像石头人一样站在楼梯下面,目光严峻地瞧着这片废墟。他一动不动,似乎无法在炮室里迈步。

挣脱羁绊的大炮每一个动作都使船遭到破坏。海难迫在眉睫。

必须立即阻止这场灾难,否则就是灭亡。必须当机立断,但谈何容易?

①一七-一七九七年流行于法国的证券,后当作通货使用。

这门大地是名副其实的战士!

必须制止这可怕的疯子。

必须揪住这个闪电。

必须击倒这个霹雳。

布瓦贝尔特洛对拉维厄维尔说:

“您相信天主吗,骑士?”

拉维厄维尔回答说:

“相信。不信。有时候信。”

“起风暴时?”

“是的,还有现在这种时刻。”

“的确,只有天主能解救我们。”

人们都沉默着,任凭大抱劈里啪拉地横冲直闯。

拍击船身的汹涌波浪与大炮的撞击里应外合,像是两个大锤在轮流敲打。

突然,在这个被大炮任意冲撞的、无法接近的场地上,出现了一个手执铁棒的人。他就是这场灾祸的肇事者,是这门大炮的炮长和主人。他的玩忽职守酿成了这场事故。既然闯了祸,他便想弥补,于是一手握着撬棒,一手拿着打活结的操舵索,从方形舱口跳了下去。

于是出现了一件残酷的事,一个不寻常的场面。大炮向它的炮手进行攻击砌质与智力搏击,物与人决斗。

那人握着铁棒和绳索站在角落里,背靠着船的肋骨,两腿稳稳地像两根钢柱。他面色惨白,冷静而悲壮,站着一动不动,等待时机。

他等待大炮从身边滚过。

这位炮手熟悉他的大炮,它似乎也应该熟悉他。他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他曾无数次地将手伸进它口中。这是他熟悉的妖怪。他对它说话,像对自家的狗一样。

“来呀。”他说,也许他真爱它。

他似乎希望它滚过来。

然而,滚过来就是扑过来。那他就完了。怎样才能不被压死,这就是难题。大家都惶恐不安地瞧着。

人们都屏住呼吸,也许老人除外,他站在中舱里,与那两位斗士在一起,是这场拼杀的见证人。

他本人也可能被大炮压碎。他纹丝不动。

在他们下面,盲目的海浪在指挥战斗。

炮手接受这场可怕的肉搏,向大炮挑战,然而,海水的无常波动此刻恰恰使大炮处于静止状态,,仿佛受到了惊吓。“你来呀!”炮手说。大炮似乎听见了。

它猛然向他扑去。他闪开了。

战斗开始了。奇异的战斗。不堪一击的人与无坚不摧的炮进行较量。血肉之躯与钢铁野兽决斗。一边是强力,一边是心灵。

这一切都在昏暗中进行,仿佛是模糊不清的奇迹。

心灵。奇怪的是,大炮仿佛也有心灵,充满仇恨和愤怒的心灵。这个睛妖怪也有眼睛,它在窥视人,它诡计多端,至少看上去如此。它在窥测良机。这是一只巨型铁也,但居心叵测,或者似乎居心叵测。有时这只庞大的蝗虫撞着炮室低矮的天花板,然后又跌落下来,四轮着地,就像老虎四爪着地一样,接着又继续追逐。而他呢,像蛇一样灵活、敏捷,在这霹雳般的攻击下巧妙地扭动,避免打击。他避免了打击,但船身却在撞击下不断损坏。

大炮身上还留着一小截断了的铁链。它不知怎么回事缠绕在炮闩纽的螺钉上。链子的一端固定在炮架上,另一端悬空,它在大炮四周疯狂地旋转,使大炮跳得更猛。螺钉像一只手,紧紧挨着这条铁链,于是撞击加抽打,铁拳加铁鞭。大炮周围是一阵令人恐惧的旋风。这条铁链使战斗更为复杂。

然而,那人还在战斗。有时甚至是他在进攻。他拿着撬棒和绳子沿着船壳板爬过去。大炮似乎明白了,看穿了诡计,于是逃跑。那人勇敢地追了过去。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大炮仿佛在想:“好了!该结束了!”于是停下来。结局临近了。大炮处于暂停状态,似乎在酝酿--因为在众人眼中它是有生命的--凶残的念头。猛然间,它朝他手扑过去,炮手朝旁边闪身,让它过去,而且笑着喊道:“再来一次!”大炮愤怒了,撞坏了左舷的一门炮,接着又像从看不见的投石器上射出的石弹,朝右般冲过去,他手闪开了,但有三门大炮倒坍了。此刻,大炮仿佛成了瞎子,不知自己在干什么,背朝着炮手,从后向前冲,撞坏了艄柱,在船首墙上撞出了一条裂缝。炮手躲在楼梯下面,与目睹这一切的老人只隔几步远。他举着橇棍。大炮似乎看见了他,不掉头就向后急退,直扑向他,像斧子一样迅速。炮手到船板前,必死无疑。全船的人都惊呼起来。

一直站立不动的老人此时扑了过去,比凶残的撞击更为迅速。他抓住一包伪指券,冒着被压死的危险,将纸包扔到了大炮的轮子中间。这是个关键性的危险动作,但他做得利索而精确,即使熟悉这罗瑟尔的《海炮操作规程》全部内容的人也很难做到。

那个小包起到了缓冲作用。一粒小石子可以制止一个大东西,一根树枝可以阻止雪崩。那门大炮踉跄了一下。炮手抓住这可怕的东西,将铁律伸进后轮的辐条之间。大炮停住了。

大炮倾斜着。他手用铁棒一撬,将它翻倒。沉重的大炮四轮朝天,像大钟倒坍一样丁零当啷直响,满身大汗的炮手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将舵索的活结套在被打翻的怪物的铜颈上。

结束了。人胜利了。蚂蚁战胜了庞然大物。保儒俘获了雷霆。

士兵和水手都鼓起掌来。

全体船员带着缆绳和铁链涌了上来,不一会儿,大炮就被系得结结实实的。

炮手向那位乘客致谢。

“先生,您救了我的命。”他说。

老人恢复了无动于衷的表情,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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