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在海上 第一章 索德雷树林》

沉默。女贩说:

“我没有生过孩子,没有时间生孩子。”

中土又问道:

“那你的父母呢?听我说,太太,告诉我们你父母是什么人。我叫拉杜,我是中土,我是从谢尔什米迪街来的,我父母原先在那里,我可以谈我的父母。你谈谈你的父母吧。他们原先是什么人?”

“他们姓弗莱夏,就这些。”

“是呀,弗莱复是弗莱夏,拉杜是拉杜,可总有个职业吧。你父母的职业是什么?原先是干什么的?现在干什么?你的这些弗莱夏,他们弗莱夏些什么呢?”

①蓝党是法国大时期的激进派,白党是保皇派。

“他们种地。我父亲是残废,不能做工。他挨过老爷--他的老爷,我们的老爷--的棍子,这还算老爷开思,因为父亲偷了一只兔子,这够死罪,老爷发善心,让手下人只打了我父亲一百根,从那时就落下了残疾。”

“还有呢?”

“我爷爷是胡格诺派①,被本堂神甫送去服苦役。那时我很小。”

“还有呢?”

“我公公是私盐贩子,被国王送上了绞架。”

“那你丈夫呢,他是干什么的?”

“那些天里他打仗。”

“为谁打仗?”

“为国王。”

“还有呢?”

“为领主老爷。”

“还有呢?”

“为本堂神甫先生。”

“真是他妈的该死的畜生!”一位士兵大声说。

女人一惊,显得惶惶不安。

“你瞧,太太,我们是巴黎人。”女贩和蔼地说。

女人双手合十高声说:

“呵天主耶稣!”

“不要迷信!”中上说。

女贩在那女人身边坐下,将最大的孩子拉到自己两膝之间,孩子乖乖地听从了。儿童常常莫名其妙地安然顺从或认生害怕,大概内心里有一种暗示吧。

“我可怜的好心大嫂老乡,你有这么漂亮的孩子,多好哇。我能猜出他们的年龄,老大四岁,弟弟三岁吧。你瞧瞧,吃奶的这小家伙可真贪嘴。呵,小鬼!别这样啃妈妈,好不好?我说,太太,你别怕,你应该加入我们这个营,和我一样干活。我叫乌扎尔德,这是绰号。我喜欢叫乌扎尔德,不喜欢像我母亲一样叫比科尔诺小姐。

①十六至十八世纪法国天主教徒对新教徒的称呼。

我是伙食贩。军队相互开火,相互残杀时,给他们酒喝的女人就叫伙食贩,干这行的人可不少。我们两人的脚差不多大,我把鞋给你。八月十日①我在巴黎,给过韦斯特曼②酒喝,一切顺利。我看见路易十六上断头台,就是人们称作的路易·卡佩。他不愿意。你听听看,就在一月十三日③,他还烧栗子吃,和家里人笑笑闹闹哩。后来他也不得不在我们称作的摇板上躺下,没穿礼服上装,没穿鞋,只穿着衬衫、凸纹布外衣、灰呢短裤和灰色丝袜。这些我可是亲眼见过。运地来的马车涂的是绿漆。我看你就来我们这里吧,这个营里都是好小伙子。你来当第二号伙食贩,我教你怎么干,呵,简单得很。你带上桶和铃铛,走到闹哄哄的、枪弹炮弹飞来飞去的地方,你大声喊:‘孩子们,谁要喝一口?’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了。我呀,无论是谁,我都给酒喝,给白军,也给蓝军,我是蓝军,是忠诚的蓝军,但我的酒是给所有人的。伤员们总是口渴。人死是不分观点的。人们死时应该相互握手。打仗真是件蠢事!你来我们这里吧。我要是被打死了,你就接我的班。你瞧,我就是这个脾气,但我既是好心的女人又是正直的男人。你不要害怕。”

女酒贩停住了,那女人哺响说:

“我们原先的邻居叫玛丽-让娜,仆人叫玛丽-克洛德。”

此刻,拉杜中立正在训斥那个士兵:

“闭嘴,你吓坏了这位太太。在女人面前不该说粗话。”

“对有教养的人来说这也是不折不扣的呀。”士兵反驳说,“这些人可真是奇怪,岳父被领主打残废了,爷爷被神甫发配服苦役,父亲被国王吊死了,可他们还打仗,真他妈的,还不造反,还为领主、神甫、国王卖命!”

中士喝道:

“在队伍里不许说话!”

“不说话,中土。”士兵又说,“可是,这样漂亮的女人为了教士去送死,这总说不过去吧。”

“士兵,”中上说,“我们这里可不是梭枪俱乐部。别耍嘴皮子。”

接着他转身问那个女人:

①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起义公社袭击议会,国王被“停职”。

③参加八月十日行动的法国将军。

③路易十六于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被处死。

“你丈夫呢,太太?他在于什么?他现在怎么样?”

“没了。被杀死了。”

“在哪里?”

“在树篱那边。”

“什么时候?”

“三天以前。”

“是谁干的?”

“不知道。”

“怎么,你不知道是谁杀死了你丈夫?”

“不知道。”

“是蓝军?是白军?”

“是一颗子弹。”

“三天以前?”

“是的。”

“在哪个方向?”

“靠埃尔内。我丈夫倒下了,就是这样。”

“他死了以后,你干什么呢广

“领着孩子逃走。”

“去哪里?”

“往前走呗。”

“在哪里过夜?”

“地上。”

“吃什么呢?”

“不吃东西。”

中士以军人的方式撅起嘴,髭须碰到了鼻子。

“不吃东西?”

“在荆棘里找去年剩下的黑利李和桑果,还有越桔种子、颇草的嫩枝。”

“好嘛,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最大的孩子仿佛听懂了,说:“我饿。”

中士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配给面包,递给母亲。母亲将它掰成两半给了孩子们。两个小家伙贪婪地啃起来。

“她自己一口也不吃。”中士咕哝说。

“因为她不饿。”一位士兵说。

“因为她是母亲。”中士说。

孩子们停了下来。

“我渴。”一个孩子说。

“我渴。”另一个孩子也说。

“这个鬼树林里没有小溪吗?”中土问。

女酒贩从腰带上摘下那只和小铃销挂在一起的钢杯,旋开斜背在身上的木桶的开关,往林里倒了几滴酒,将杯子凑近孩子们的嘴唇。

第一个孩子喝了,做了个鬼睑。

第二个孩子喝了,吐了出来。

“这可是好喝的东西。”女贩说。

“是烈烧酒?”中土问道。

“对,上等酒,可他们是农民。”

接着,她擦擦杯子。

中士又问:

“你就这样逃命吗,太太?”

“只能这样呗。”

“穿过田野,好像有人跟在后面?”

“我拼命跑,然后走,然后倒下来。”

“可怜的教民!”女贩说。

“人们在打仗,”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周围都是枪弹。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丈夫被打死了,我只明白这一点。”

中士用枪托敲着地,大声说:

“愚蠢的战争!真他妈的!”

女人接着说:

“昨天夜里,我们在一棵埃穆斯里睡的觉。”

“四个人?”

“四个人。”

“睡觉?”

“睡觉。”

“那是站着睡觉了。”中士说,接着又转身对土兵们说,“同志们,这里有一种枯死的空心树,里面只容得下一个笔直站立的男人。这些野人们管这树叫埃穆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不可能是巴黎人呀。”

“在树洞里睡觉!”女贩说,“还带着三个孩子!”

“要是孩子叫喊起来,过路的人只听见树在喊:‘爸爸,妈妈’,可什么也看不见,那可真古怪。”中士说。

“幸好现在是夏天。”女人叹息说。

她看着地面,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气,目光中流露出对灾难的困惑。

士兵们默默无语,在苦难的女人四周围成一圈。

一个寡妇,三个孤儿,逃亡,遗弃,孤独,四面八万轰响的战火,饥饿,干渴,以草根为食,以天空为屋顶。

中士走近女人,瞧着吃奶的婴儿。婴儿放开了奶头,轻轻转过头,用漂亮的蓝眼睛瞧着向她俯身的那张野兽般毛茸茸的、令人害怕的脸,微笑了起来。

中士直起身来,一颗大泪珠在脸颊上滚下,停在髭须尽端,像一粒珍珠。

他提高声音说:

“同志们怕于这一切,我决定咱们营收养这些孩子。同意吗?咱们收养这三个孩子。”

“共和国万岁!”士兵们高呼。

“好,一言为定。”中士说。

于是他将两手伸到母亲和孩子的头部上方:

“这就是红色无檐帽营的孩子们。”

女贩兴奋得跳了起来,喊着说:

“一顶帽子下的三个脑袋①。”

接着她又大哭起来,狂热地亲吻那可怜的寡妇,说道:

“这小家伙看上去已经很淘气了。”

“共和国万岁!”士兵们再次喊道。

中士对那位母亲说:

“来吧,女公民。”

①富有寓意的文字游戏,表示三个人共一个观点。这是大时期人们的梦想。--原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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