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单桅船在海上 第九卷 没落 第二章 余烬》

这当儿,他自己盘算着,一个人收回自己的权利,接受自己的产业继承权和自己的房屋,一个贵族接受自己祖先的爵位,一个孤儿接受自己父亲的姓氏,难道真的是十恶不赦吗?他接受的是什么?属于自己的权利。谁给的权利?上天。

于是他心里起了一种反感。接受这种东西太愚蠢了!他做的是一笔什么交易!多么蠢笨的交易!他同老天爷做了一笔折本生意。什么!为了二百万的年金,为了七八个爵位,为了十一二所宫殿、城里的大厦和乡间的城堡、一百名仆从、几队猎犬、几辆马车、几个纹章,为了做法官和立法者,为了像皇帝一样穿紫戴金;为了做男爵和侯爵,为了做英国的上议员,他居然把于苏斯的篷车和蒂的微笑交出去啦!为了使人惨遭灭顶的动荡不定的海水,他交出了自己的幸福!他拿珍珠去换海洋!疯子!傻瓜!他上当了!

可是这儿产生了一个坚强有力的抗议:在他被企求富贵的热望迷住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健康的地方。如果他放弃了,可能是出于自私自利,说不定他有责任接受下来。他突然变成了爵士,应该做些什么呢?错综复杂的事件往往使人思想混乱。格温普兰也是如此。责任有时会发出好几道方向不同的命令,几乎可以说它们是互相矛盾的。格温普兰碰到的正是这种情形。这种混乱的命令使他不知如何是好,特别明显的是,他没有拒绝从科尔尤行宫到上议院去。我们在生活当中,所谓上升其实是脱离安全而走上危险的道路。那么哪条路是直路呢?我们首先应该对什么人尽自己的责任?对自己的亲人,还是对整个人类?难道不应该从小家庭过渡到大家庭吗?我们越往上升,正直的良心受到的压力也越大。位子越高,责任也越重。权力增加了,责任也跟着加重了。我们往往会同时碰到好几条道路,这也许是我们的错觉吧,不管我们走哪条路,好像都是出于良心的指示。走哪条路?走过去呢,还是停在这儿?前进,还是后退?怎么办?责任也有这么多的岔路,实在是怪事!责任也可能跟迷宫一样。

再说,如果一个人有一种理想,如果他是现实的化身,除了血肉之躯以外,还是一个人类的象征的话,他的责任岂不更使人迷乱吗?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格温普兰才又柔顺,又不安,郁郁无言,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服从召唤,坐在自己的上议员席上。一个思虑过多的人往往处于被动的地位。他仿佛听到了他的责任的命令。走进一个能够讨论压迫,打击压迫的地方,不正是实现了他的宿愿吗?当人家允许他,这个社会的可怕的样品,允许这个六千年以来在国王的“雅兴”下苟延残喘的人类的活标本发言的时候,他有权利拒绝吗?他有权利把从天上降到他头上的火舌除去吗?

在他内心的昏乱的斗争里,他对自己是怎样交代的呢?他这样说:百姓是沉默。我要做这个沉默的伟大的律师。我要替哑巴说话。我要对大人先生们谈谈小百姓,对强者谈谈弱者。这是我的命运。上天愿意做什么,一定能做到。没说的,阿尔卡诺纳的葫芦确实是个奇迹,它带着格温普兰变成克朗查理爵士的秘密,居然在海洋里漂流十五年之久,波涛、回浪、狂风暴雨,海洋全部愤怒的力量都没有奈何它。我懂得这是什么原因。这是秘而不宣的天机;我呢,我有我的命运的钥匙,我打开了我的谜。这是命中注定的,我有一个使命。我要作穷人们的爵士。我要替沉默寡言的绝望者说话。我要传达他们口齿不清的声音。我要传达群众的叫声、吼声、声吟和怨恨,我要传达他们措词不得体的控诉、晦涩难懂的话以及由于无知和痛苦而变成野兽的人类的叫声。百姓的声音跟风声一样模糊不清。他们大嚷大叫,可是得不到了解,因此嚷叫等于沉默。沉默等于被解除武装。被解除武装等于呼救。我要去救他们、我要替他们控告。我要做百姓的喉舌。有了我的帮助,别人才会了解他们。百姓嘴里的箝口塞拔掉了,我要做这张血淋淋的嘴巴。我要说出一切。这是了不起的。

是的,替哑巴说话是件好事,可是对聋子讲话就太悲哀了。这是他的冒险故事的第二个部分。

可惜!他已经失败了。

一败涂地。

他所信赖的上升、富贵和幻想已经塌下来了。

这一跤跌得多重哟!一跤跌在笑声的海洋里。

他本来认为自己很坚强,因为他多少年来一直小心翼翼地在那宽阔的苦海里漂流,因为他从黑暗里带来了悲壮的呼声。谁知他的船却在一个巨大的海礁——幸运者的轻浮——上撞沉了。他本来以为自己是百姓的复仇者,谁知他不过是个小丑。他本来以为他发出的是沉雷,谁知他只不过在人家身上搔了一下。他没有激动别人,而只得到了嘲笑。他放声痛哭,可是人家却哈哈大笑。他在这笑声的海洋里沉下去了。欢笑的浪头吞噬了他。太可怕了。

他们笑什么?笑他的笑容。

所以,那留下了永不消褪痕迹的暴行,变成永恒之笑的刀口,笑的烙印(这是百姓在压迫者下面强行欢笑的形象),酷刑刻出来的快乐面具,他脸上深渊似的冷笑,意味着“国王的命令”的伤疤,国王对他所犯罪行的证据(这是王室对全体人民所犯罪行的象征)——所有这一切战胜了他,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本来是控诉刽子手的,结果却反过来定了受害人的罪!正义的否定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王室以前战胜了他的父亲,现在又战胜了他。过去的恶行被用来当作继续作恶的借口和原因。是谁触怒了爵士们?害人的人?不。是受害的人。一边是王室,一边是百姓;一边是詹姆士二世,一边是格温普兰。当然,经过对证之后,人人看得出这是一个侵权行为,一件罪恶。什么是侵权行为?控诉。什么是罪恶?苦难。让灾难悄悄地隐藏起来,闭上嘴巴,否则就是大逆不道。那些讪笑格温普兰的人是坏人吗?不,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命运,他们是幸运儿。他们不知不觉地做了刽子手。他们很快乐。他们认为格温普兰是个无用的人。他划开自己的肚子,挖出自己的心肝,让他们看看自己的五脏六腑,于是他们就大叫大嚷:“演下去,这是出好戏!”伤心的是他自己也笑了。那条锁住他的灵魂的可怕的铁链,阻止他的思潮涌现在他的脸上。破相手术甚至伤害了他的精神,当他心里激怒的时候,他的脸却违背他的意志,管自笑起来了。完了。他是笑面人,他是头顶世界悲哀的木雕。他背负天地间的一切灾祸,永远被围在欢乐、讽刺和别人的娱乐的圈子里。他的笑容是痛彻胸臆的苦笑。受压迫的群众陷入了令人难以相信的绝望境地,他是他们的化身,他分担了他们可怕的命运。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却拿他的不幸取乐。对他们来说,他不过是个从浓缩的可怕痛苦中爬出来的一个了不起的小丑,他逃出了苦役营,从贱民的最下层上升到宝座脚下,混在星座中间,变成了神仙。他从前使受罪的人快乐,现在让他使上天的选民也快乐快乐吧!他的慷慨、热诚、口才、心胸、灵魂、激昂、愤怒、爱情,无法表达的痛苦等等,全都变成了一个东西:狂笑!正像他告诉爵士们的,他证明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这是经常的,普通的,普遍的事情,只不过它和日常生活结合得那么密切,使我们没有注意罢了。忍饥受饿的人笑,叫化子笑,苦役犯笑,妓女笑,靠自己挣饭吃的孤儿笑,奴隶笑,当兵的笑,所有的人都在笑。社会便是这样组成的:所有的沉沦、贫困、灾祸、热病、脓疮、痛苦,结果都在深渊上面化成一个可怕的笑容。他就是那个笑容,那个笑容也代表他自己。上天的法律,这个掌管宇宙的看不见的力量,愿意创造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鬼怪,一个有血有肉的鬼怪,替我们的世界写一首古怪的讽刺诗。他呢,他就是那个鬼怪。

这是无法挽救的劫数。

他曾经大声疾呼:“可怜可怜受苦的人吧!”毫无用处。

他想打动他们的恻隐心,可是却引起了恐怖。这是鬼怪出现的定律。

他不但是鬼怪,同时也是一个人。错综复杂的沉痛就由此而起。表面上是鬼怪,内心里是人。也许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因为他的双重命运体现了全人类的命运。他有人性,可是同时又觉得它好像离开了他。

在他的生存里,仿佛有一种无法逾越的东西。他是什么人?是个穷人吗?不,因为他是个爵士。他是什么人?是个爵士吗?不,因为他是个叛徒。他是送光明的使者,可怕的煞风景的家伙。不错,他不是撒旦,可是他是鲁西弗尔。他举着火把出现了,这是个不祥的预兆。

对谁来说是不祥的呢?对不祥的人。对谁来说是可怕的呢?对叮怕的人。因此他们摈弃他。走到他们中间去?让他们接受他?永远不。他脸上的障碍物是可怕的,可是心里的障碍物更难驾驭。他的话比他的脸更丑恶。他同这个有权有势者的世界没有共同的思想,虽然命运使他坐在他们中间,可是另外的命运却把他从那儿驱逐出去了。在他的面孔和人类中间只隔着一层面具,在他们的思想和社会中间却隔着一堵墙。这个江湖艺人从孩提时期起,便和一个我们叫做群众的、生命力特别强的健壮的广大阶层混合在一起,饱尝了群众的热爱,浸润在人类广阔的心灵里,受到普通常识的影响,早已失掉了统治阶级的特殊意识。待在统治阶层里,他是受不了的。他从真理之井里爬上来,浑身湿漉漉的。他身上散发着深渊的恶臭。那些用谎话装饰自己的王子厌恶他。对于靠幻想生活的人来说,真理是恶臭的东西。谁渴望逢迎拍马,即使误饮一口真理之酒,也要吐出来的。格温普兰带来的是无法推荐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理智、智慧、正义。他们厌恶地拒绝了他。

那儿还有主教们。他把上帝交给他们。这个冒失鬼是谁?

两极互相排斥。毫无调和的余地。连一个折中的办法也没有。我们已经看到,这只能有一个结果:愤怒的吼声;这是一个可怕的对立局面:一边是所有的灾难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一边是所有的骄傲都集中在一个特权阶级上。

控诉是没有用的。只要证实一下就够了。格温普兰在他命运的边缘上,经过一番沉思,证实他的努力是毫无用处的。他证实上层阶级是聋子。享受特权的人没有听穷人声音的耳朵。这是他们的过错吗?不。唉!这是他们的规律。原谅他们吧。如果被感动了,他们就得让出自己的地位。对爵士和王子们不应该存任何幻想。心满意足的人是无情的。对于吃得饱饱的人来说,根本没有挨饿的人。快乐的人是愚昧无知的,他们把自己孤立起来。在他们的天堂门口,正如在地狱门口一样,应该写上这句话:“请把所有的希望都留在门外。”

格温普兰刚才受到的是神仙召见鬼怪的招待。

在这儿,他的内心起来反抗了。不,他不是鬼怪,他是人。他告诉他们,他对他们大嚷大叫:他是人。

他不是鬼魂。他有活生生的肉体。他有一颗脑于,他能够思想;他有一颗心,他能够受;他有一个灵魂,他能够希望。错就错在希望太高了。

哎呀!他的希望太高了,居然相信这个表面上光明、骨子里黑暗的社会。他从外面走进了这个社会里。

社会立刻一次赏给他二样礼物:婚姻、家庭、特权阶级。婚姻?他在门口看见了荒滢无耻。家庭?他的哥哥打了他,明天还要握着宝剑等他呢。特权阶级?它刚才还当着他的面,当着他这个国家元老,当着这个可怜虫的面,放声狂笑呢。他们差不多在接受他以前,就拒绝他了。他在黑洞洞的社会里走的那最初三步路,在他脚底下就打开了三个深渊。

他的灾难是从这种骗人的一步登天开始的。不幸带着一副引渡他成仙的面具接近了他。上升!意思是说:下降!

他的命运跟约伯的命运恰恰相反。他的厄运是从幸运产生的。

唉!人生悲惨的谜!瞧,多可怕的陷阱!他在孩提时期,曾经跟黑夜搏斗过,他比它更坚强。他长大成人了,曾经跟命运搏斗过,他战胜了它。他使自己丑八怪似的脸发出光辉,从不幸之中获得了幸福。他在流浪中做了别人的避难所。他虽然是个流浪汉,却跟空间斗争,像空中飞鸟一样,找到了自己的面包。虽然他是个孤独的野人,却跟群众搏斗,结果跟他们交上了朋友。他是个大力士,他跟百姓这头狮子搏斗,结果却驯服了狮子。虽然穷无立锥之地,他却跟不幸斗争,正视贫困生活的需要,由于他能把内心的快乐和贫困结合起来,终于把贫穷变成财富。他应该相信自己是生活的战胜者。可是突然间,未知世界里的一股新的力量来攻击他了,它不是用恫吓,而是用抚爱和微笑来攻击他:他心里充满了天神似的爱情,可是蛇蜴似的肉欲之爱却在他面前出现了。他生活在理想的爱情里,可是肉欲却抓住了他。他曾经听到怒吼似的滢荡的情话。他曾经尝过女人的拥抱的滋味,她的胳膊像一条蛇一样缠着他。随着真实的光辉而来的,是虚幻的诱惑;因为肉体不是真实的,灵魂才是真实的。肉体是灰,灵魂才是火焰。他那被贫困和劳动结合起来的、自然的、也是真正的家庭,已经被一个由血统关系结合起来的家庭代替了,甚至在他进入这个家庭以前,已经看出了哥哥要杀害弟弟的企图。可叹!他居然让人家把他安顿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格温普兰没有看到布龙托漠对这个社会曾经这样写道:“儿子有权利要求跟父亲决斗。”不祥的命运一面对他大叫:“你不是属于群众的,你是上天的选民”,一面像打开天空里的陷阱的门洞一样,打开他头上的社会上层建筑的门,把他扔了进去,于是这个莽撞的年轻人就出其不意地在王子和主子们中间出现了。

突然的,在他周围的不是群众的欢呼,而是爵士们的谩骂。可悲的变化。地位升高了,但是并不光彩。昨日的幸福转眼之间被抢掠一空!嘘声夺去了他的生活!格温普兰,克朗查理,爵士,跑江湖的,他以前的命运,以及他现在的命运,都被所有这些鹰嘴啄得体无完肤!

生活一开始就战胜困难又有什么用呢?他早先的胜利又有什么用呢?唉!非倾覆不可,不然的话,厄运的使命就不能完成。

因此,在铁棒官以后,他就半推半就地同巴基尔费德罗打起交道来了,人家是在他的同意之下把他带走的,他拿现实去换幻想,真理换虚幻,蒂换约瑟安娜,爱情换虚荣,自由换权势,值得骄傲的清苦劳动换充满模糊责任的富裕,上天的庇荫换魔鬼的火焰,天堂换奥林匹斯山!

他吃了一口金苹果。吐出来的却是一嘴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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