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单桅船在海上 第八卷 议会和它周围的事物 第四章 从前的上议院》
格温普兰的授爵仪式,从他进入御辕门起一直到他在玻璃圆厅里接受审查为止,都是在朦胧的黑影里进行的。
威廉·古柏爵士不许别人对他,英国的大法官,过于详细地介绍年轻的费尔曼·克朗查理的破了相的脸;他认为了解一位爵士生得并不俊秀是降低自己的身分,并且感到让一个下级冒昧地告诉他这一类的消息,是有失尊严的。当然,老百姓喜欢说长道短:“哈!这个王子是个驼背。”所以对一位爵士来说,得了残废是一件恼人的事。因此,女王刚提到这个问题,大法官就简捷地说:“对一位爵士来说,爵位就是他的面貌。”再说,他从他必须审查的口供记录里,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所以应该慎重。
新爵士进议院的时候,他的面貌可能引起一些轰动。这是必须加以防止的。大法官采取了一些措施。尽量少闹乱子,是一个千古不变的概念,也是一个严肃的人物做人的准绳。不闹乱子是庄严的一部分。必须在把爵位授予格温普兰的时候,不受到任何阻碍,如同任何其他的爵士继承自己的爵位一样。
为了这个缘故,大法官把接受格温普兰的仪式定在晚会上举行。大法官是个司阍人。“quodammodo ostiarius①,”《诺曼底宪章》说,“Januarum cancellorumque potestas②,”戴都良说。所以能够在屋子外面执行职务。于是威廉·古柏爵士就利用这项权利把费尔曼·克朗查理的授爵仪式改在圆厅里举行。此外,他还把时间提早,使这位爵士在正式开会以前进入议院。
①拉丁文:看门人。
②拉丁文:看守门户和木栅的人。
授爵典礼在门口,或者甚至议厅外举行,是有先例可授的。一三八七年,第一位世袭的男爵霍尔德堡的约翰·德·鲍尚被理查二世下诏封为吉得明斯特男爵,典礼就是这样举行的。大法官重新援用这个例子,却给自己添了麻烦:随后不到两年,他在接受纽哈文子爵进上议院的时候,就感到了不便。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威廉·古柏爵士两眼近视,差不多没有注意到格温普兰丑陋的相貌;而做保护人的两个眼瞎子差不多的老头儿,根本没有注意。
大法官挑选他们俩正是为了这个原因。
妙的是大法官仅仅看到格温普兰的身材和态度,还认为他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呢。
我们在这儿交代一下。像巴基尔费德罗这么一个彻头彻尾的密探,经过彻底了解以后,决意按照他的诡计行事,他在报告大法官的时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格温普兰丑陋的程度,并且特别说明格温普兰能够随意消除这个笑容,使这张破了相的脸恢复严肃的神气。对格温普兰的这个能力,巴基尔费德罗大概有点儿言过其实。不过话又说回来,从贵族阶级的观点来看,这又算得了什么?“英国一位上议员复位比一位国王复位更重要”,威廉·古柏不就是这个格言式的警句的作者吗?不错,美和尊贵原是分不开的,一位爵士长得跟丑八怪一样,当然是恼人的,这是天公不作美;但是我们坚持一下,这跟权利有什么影响呢?大法官慎重从事,这当然是对的,不过总的来说,谁能阻止一个爵士入上议院呢?贵族阶级和王国不是比丑陋和残废更重要吗?布尚伯爵一家人,一三四七年绝嗣的这个姓库明的古老的家族,跟承袭上议员的头衔一样,一代一代传下来野兽般的哑嗓子,使人一听见他们像虎啸似的嗓音,就知道他们是苏格兰的上议员。凯撒·鲍其亚脸上有难看的红点子,他不是照样做华朗帝诺公爵吗?约翰·卢森堡是个瞎子,他不是照样做波希米亚国王鸣?理查三世是个驼背,他不是照样做英国国主吗?只要把事物看透彻,昂起头来接受丑陋和残废,不但同我们的伟大没有矛盾,反而更能证实我们的伟大。贵族阶级是那么庄严,连畸形都不能使它感到不安。这是问题的另外一面,而且是重要的一面。所以很明显,上议院接受格温普兰是不会遇到任何阻碍的。而大法官的明智的措施,从策略上说,是用得着的,进一步从贵族原则上说,简直是了不起的。
当守门卫士在格温普兰面前打开那两扇大门的时候,议院里只有几位爵士。这几位差不多都是老头子。老议员对会议挺守时间,正如同他们对女人挺殷勤一样。在公爵席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白头发,黎芝公爵汤麦斯·奥兹本;另外一个是花白头发,斯孔堡公爵,他的父亲生在德国,在法国当过元帅,同时又是英国的上议员,曾经以法国人的身分向英国作战,后来被南特敕令驱逐出境,于是又以英国人的身分向法国作战。在神职爵士席上,只有两个人,坐在高凳子上的是坎特伯雷的大主教,他是英国的总主教;坐在下面的是伊里的主教西门·巴特里克博士,他正在同达彻斯特侯爵厄味林·皮耳蓬特聊天,厄味林正在向他解释泥箩墙和核堡间的中堤的区别,木栅和围栅的区别,前者是帐篷前面的一排木桩,用来保护营帐,后者是堡垒墙脚下的一圈尖头木桩,用来阻止围攻者越墙和被困者开小差的;侯爵接着教给主教怎样设角面堡的围栅,怎样把尖头木桩一半埋在土内,一半露在外面。威茅茨子爵汤麦斯·忒思走到一个多技烛台底下,研究他的建筑师设计的图样,他在威尔特州的花园要铺“棋盘”草地,一块块四方的草地和一块块四方的沙地交叉起来,沙地是用红沙、黄沙、河里的贝壳和泥炭末铺的。在子爵席上,是一群年老的爵士:厄色克斯,奥索耳司东,拍勒格林,奥兹本,洛芝福伯爵威廉·左尔什坦。几个所谓“不戴假发派”的青年爵士围着希尔弗尔子爵普里斯·得味鲁在那儿讨论阿巴拉契亚金雀花的叶子能不能泡茶的问题。“大概能,”奥兹本说。“一定能,”厄色克斯说。波令布鲁克的表兄弟保勒特·圣约翰注意地听着他们讨论;后来伏尔泰差不多可以算是波令布鲁克的学生;因为他起初虽然在坡芮神父那儿受业,后来却是在波令布鲁克那儿完成自己的学业的。在侯爵席上,女王的宫务大臣根德伯爵汤麦斯·德·葛雷,正在跟英国内务大臣林赛侯爵罗伯特·柏替谈英国彩票,他说一六九四年的头彩是被两个法国逃亡者得去的,一个是前巴黎议员勒科克先生,一个是布列塔尼的绅士拉温勒尔先生。卫迈斯伯爵正在阅读一本书,书名是:《女术士预言录奇》。格林威治伯爵约翰·坎柏尔,这个长下巴,风趣横生,八十七岁的名人,正在写信给他的情妇。张多士爵士正在修指甲。今天开的是皇家会议,女王将由几位钦差代表出席。两个助理守门卫士把一条长凳放在宝座前面,上面铺着紫色的丝绒。在第二个羊毛座榻上坐的是记录推事,sacrorum scriniorum magister,当时记录推事的官邸是设在以前“皈依真教的犹太人之家”里的。两个属员正跪在地上,翻阅摊在第四个羊毛座榻上的记录簿。
这时候,大法官在第一个羊毛座榻上坐了下来。议会的其他议员们也纷纷入席,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当时坎特伯雷的大主教站起身来,念了一段祈祷文,于是会议便开始了。格温普兰已经进来一会了,并未引起任何注意。第二条男爵凳是他的座位,离木栅很近,他只走几步就到了。做保护人的两位爵士,一位坐在他的右边,一位坐在他的左边,差不多把这位新爵士遮起来了。事先谁也没有得到什么通知,议会书记官低声细气地宣读,简直可以说嘟嘟囔囔地读了各项跟新爵士有关的文件,大法官也在公报里所说的“普遍不注意”的情况下表示承认这位爵士。大家还在聊天。议会在这种嘻嘻哈哈的声音当中,糊里糊涂地通过的许多议案,事后往往使议员们吓了一跳。
格温普兰光着头,默默地坐在两位老爵士,斐特瓦耳特爵士和阿朗德尔爵士中间。
进议会的时候,他依照纹章院长的指示和两位保护人的叮嘱,向“女王的椅子”鞠了一躬。
完了。他现在是一位爵士了。
这个高峰,他一生中,一直看见他的主人于苏斯在它的光辉照耀之下担惊受怕地弯腰朝拜的这个不可思议的高峰,现在在他脚底下了。
他现在已经走进英国的这个威光四射的幽暗地方了。
六个世纪以来,欧洲和人类的历史一直在注视着这座封建山的古老的山峰。黑暗世界的可怕的霞光。
他已经走进了这片霞光。这是一个不能推翻的事实。
他是在自己家里。
他坐在自己的宝座上,同国王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一样。
在这儿,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把他赶出去。
他看见的这个华盖下面的皇冠,和他的宝冠是姊妹关系。他是这个王位的元老。
在国王面前,他是贵族阶级的一分子。虽然地位低一些,可是差不了多少。昨天他是什么人?戏子。今天他是什么人?王子。
昨天不值一文;今天他是一切。
这是贫贱和富贵的突然的冲击,它们在一个人的命运里对抗,顿时把这颗良心撕为两半。
逆境和顺境像两个幽灵,同时抓住一个人的灵魂,朝两个方向拖。他的智力,他的意志,他的头脑,被穷和富这一对不共戴天的鬼兄鬼弟瓜分了,多么悲惨!亚伯和该隐①同时盘踞在一个人身上。
①见《圣经》,两人都是亚当的儿子,该隐出于嫉妒,杀死了他的弟弟亚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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