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单桅船在海上 第六卷 于苏斯的各种表现 第二章 他的行动》

他回到泰德克斯特客店。

已经六点半了,照英国人的说法是,“六点过半小时”。已经接近黄昏了。

尼克莱斯老板待在门槛上。他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从早上起一直没有平静下来,恐惧的表情已经僵在脸上了。

他老远就看见了于苏斯:

“怎么样?”他大声问。

“什么怎么样?”

“格温普兰就要回来了吗?现在正是时候。观众马上就要来了。我们今天晚上演《笑面人》吗?”

“《笑面人》,现在轮到我笑了,”于苏斯说。

他望着客店主人,发出一声响亮的冷笑。

随后,他爬上二楼,打开客店招牌旁边的窗户,弯下身子,伸手把《笑面人》的牌子往上一举,从钉子上摘下来,然后又把《被征服的混沌》的木板举了一下,除了下来,把两块木板夹在胳膊底下,接着他就下楼了。

尼克莱斯老板的眼睛一直跟随着他。

“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拿下来?”

于苏斯又冷笑了一声。

“您笑什么?”客店主人又问。

“我不干了。”

尼克莱斯老板明白了,他命令他的“副官”古维根对所有来看戏的人说,今天没有演出。他把门口收钱用的木桶推到酒店的屋角里。

过了一会儿,于苏斯走上“绿箱子”。

他把两块牌子放在角落里,走进他叫作“女子宿舍”的那一部分。

蒂还在睡觉。

她躺在床上,浑身的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只有裙腰松开了,这是她午睡时的习惯。

维纳斯和费毕坐在她旁边想心事,一个坐在小凳子上,一个坐在地上。

虽然天已经不早了,可是她们还没有穿她们的仙女纱衣,这是灰心丧气的记号。她们仍旧裹着她们的粗呢头巾和粗布长袍。

于苏斯望了望蒂。

“她在试着长睡不醒呢,”他嘟囔着说。

他恶声恶气地对费毕和维纳斯说:

“要知道,音乐已经完了。你们可以把你们的喇叭放在怞屉里了。你们没有穿仙女的衣服,很好。虽然你们这样显得丑一点,但是你们做得对。穿你们的粗布裙子好了。今天晚上不演戏了。明天,后天,大后天也是一样。没有格温普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接着又端详蒂。

“她要受到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呀!简直跟吹灭蜡烛一样。”

他鼓起腮颊。

“噗!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干笑了一声。

“格温普兰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跟我失掉奥莫一样。可能更糟。她比别人更孤独。瞎子遇到了伤心事,比我们更苦。”

他走到尽里头的牛眼窗那儿。

“天多么长呀!七点钟了,还能看见东西。不过,我们还是点上油灯吧。”

他打了一下火石,点着“绿箱子”天花板上的风灯。

他弯着身子,望着蒂。

“她要着凉了。你们这两个娘儿们,把她的上衣松得太厉害了。法国有句俗话:四月天气,不能脱衣。”

他看见地上有一只发亮的别针,把它拾起来,别在自己的袖子上。接着他在“绿箱子”里踱来踱去,指手画脚地说:

“我全部的官能完全正常。我神志清醒。我认为这件事很对,我赞成现在发生的事情。等她醒了,我要把这件意外源源本本告诉她。灾难是不等人的。格温普兰没有了。再见吧,蒂。一切都安排得多么好呀!格温普兰在监狱里。蒂在墓地里。他们做门对门的邻居。死神的舞蹈。两个人的命运退出了舞台。让我们来收拾衣服,捆行李吧。行李就是棺材。这两个受造者都是残废人。蒂缺少两只眼睛,格温普兰没有脸。到了天上,上帝会把光明还给蒂,把美丽还给格温普兰。死亡能够矫正一切。一切都很好。费毕,维纳斯,把你们的鼓挂在钉子上吧。我的美人,你们爱吵爱闹的本领只好搁起来了。我们再也不演戏,再也不吹喇叭了。《被征服的混沌》被征服了。‘笑面人’也完蛋了。‘打拉当打拉’也完了。这个蒂也永眠了。她也应该这样做。换了我,我也不会再醒过来的。算了!她很快就会再睡着的。一下子就死了,这个云雀般的女孩子。看吧,这就是过问政治的好处。多好的教训!政府是多么讲理啊!格温普兰到了州长手里,蒂到了掘墓人手里。完全一样,非常相称。我希望客店老板把大门培起来。让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安安静静死去吧。不是指我,也不是指奥莫,指的是蒂。我呢,我继续赶篷车。我的命运是辗转流浪。我要辞掉这两个姑娘。一个也不留。我可不想做一个蚤老头子。浪荡鬼家里的女仆简直就是木板上的面包。我不愿意受这种诱惑。我已经超过干这种事的年龄。Turpe senilis amor①。我一个人带着奥莫赶我的路。倒是奥莫要大惊小怪了!格温普兰在哪儿?蒂在哪儿?我的老朋友,喏,咱们俩又单独待在一起了。他妈的!我太高兴啦。他们牧歌式的爱情真是我的一个累赘。啊!格温普兰这个无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把我们撂在这儿。很好。现在轮到蒂了。这是拖不了多久的。我希望事情快点结束。哪怕是在魔鬼鼻尖上打个榧子就能救活她,我也不于。死吧,你听见了吗!哎呀!她醒了!”

①拉丁文:老年人的爱情是可耻的。

蒂睁开眼睛;因为很多瞎子都是闭上眼睛睡觉的。她那张无知的温柔的脸,跟平常一样,放射着光芒。

“她在微笑,”于苏斯喃喃地说,“我在大笑。很好。”

蒂喊道:

“费毕!维纳斯!大概该上演了吧。我觉得睡了好半天。替我穿衣服吧。”

费毕和维纳斯没有动。

这当儿,蒂难以形容的瞎子的目光遇到了于苏斯的视线。他心里一惊。

“喂!”他大声说,“你们干什么?维纳斯,费毕,你们没有听见你们的小东家在叫你们吗?难道你们是聋子?赶快!马上就要上演了。”

两个女的纳闷地望着于苏斯。

于苏斯吆喝起来了:

“你们看不见观众已经进来了吗?费毕,替蒂穿衣裳。维纳斯,擂鼓。”

费毕总是听从主人的吩咐,维纳斯总是听人使唤。她们两个人就是服从的化身。对她们来说,她们的主人于苏斯一直是一个谜。永远让人猜不透底细,一直是一个使人服从的理由。她们虽然认为他在发疯,可是照样执行他的命令。费毕把衣服拿下来,维纳斯也把鼓拿出来了。

费毕开始替蒂穿衣服。于苏斯放下妇女休息室的门帘,从幕布的后面继续说:

“你瞧,格温普兰!院子里的观众已经不止五成了。戏院门口挤得很厉害。多少人啊!费毕和维纳斯简直跟没有看见似的,你说说看,她们这是怎么回事?这两个石女多么傻!埃及人有多蠢呀!不要掀门帘。应该知道羞耻,蒂正在穿衣裳。”

他停了一会儿,接着突然传来一个叫声:

“蒂长得多么美!”

这是格温普兰的声音。费毕和维纳斯吃了一惊,连忙转过头来。确实是格温普兰的声音,不过是从于苏斯嘴里发出来的。

于苏斯从门缝里做了一个手势,不许她们大惊小怪。

他又用格温普兰的声音说:

“我的天仙!”

接着他又用自己的声音说:

“蒂是天仙!你发疯了,格温普兰。能飞的哺侞动物只有蝙蝠。”

他又说:

“喂!格温普兰,去放开奥莫吧。别说糊涂话了。”

于是他迈着格温普兰的轻快的步子,很快地走下“绿箱子”后面的梯子。让蒂听见这个模仿的声音。

他在院子里遇见了古维根。古维根因为出了这件意外,于是无事可做,而又好奇心盛了。

“伸出你的两只手,”于苏斯压低嗓子对他说。

他把一把铜板倒在他手上。

古维根被对方的慷慨感动了。

于苏斯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

“伙计,你尽管蹲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敲敲打打,吵吵闹闹,吹口哨,咕咕叫,哈哈笑,喝彩,手舞足蹈,放声狂笑,砸碎什么东西好了。”

尼克莱斯老板因为看见许多来看笑面人的人往回走,涌到市集上别的木板屋那儿去,又委屈,又气愤,于是关好酒店门;他甚至连酒也不卖了,省得听到顾客们讨厌的询问;因为晚上不演戏而无事可做,他拿着一只蜡烛台从阳台上望望院子。于苏斯用两只手掌圈在嘴上,小心翼翼地对他大声说:

“先生,请您跟您的伙计一样,拼命地叫、闹、嚷嚷吧。”

他走上“绿箱子”,对狼说:

“你尽力多说几句吧。’,

他提高了嗓子:

“人太多了。我怕演出时把戏台挤坏。”

这当儿,维纳斯正在打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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