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三传 米开朗琪罗传 下编 舍弃 三 孤独》
这样,他只和那些卑微的朋友们生活着:他的助手和他的疯痴的朋友,还有是更微贱的伴侣——他的家畜:他的母鸡与他的猫。一五五三年安焦利尼在他离家时写信给他道:“公鸡与母鸡很高兴;——但那些猫因为不看见你而非常忧愁,虽然它们并不缺少粮食。”
实在,他是孤独的,而且他愈来愈孤独了。“我永远是孤独的,”他于一五四八年写信给他的侄儿说,“我不和任何人谈话。”他不独渐渐地和社会分离,且对于人类的利害、需求、快乐、思想也都淡漠了。
把他和当代的人群联系着的最后的热情——共和思想——亦冷熄了。当他在一五四四与一五四六年两次大病中受着他的朋友里乔在斯特罗齐家中看护的时候,他算是发泄了最后一道阵雨的闪光,米开朗琪罗病愈时,请求亡命在里昂的罗伯托·斯特罗齐向法王要求履行他的诺言:他说假若弗朗西斯一世愿恢复翡冷翠的自由,他将以自己的钱为他在翡冷翠诸府场上建造一座古铜的骑马像。一五四四年七月二十一日里乔致罗伯托·迪·菲利波·斯特罗齐书。一五四六年,为表示他感激斯特罗齐的东道之谊,他把两座《奴隶》赠与了他,他又把它们转献给弗朗西斯一世。
但这只是一种政治热的爆发——最后的爆发。在他一五四五年和贾诺蒂的谈话中,好几处他的表白类乎托尔斯泰的斗争无用论与不抵抗主义的思想:“敢杀掉某一个人是一种极大的僭妄,因为我们不能确知死是否能产生若干善,而生是否能阻止若干善。因此我不能容忍那些人,说如果不是从恶——即杀戮——开始决不能有善的效果。时代变了,新的事故在产生,欲念亦转换了,人类疲倦了……而末了,永远会有出乎预料的事情。”
同一个米开朗琪罗,当初是激烈地攻击专制君主的,此刻也反对那些理想着以一种行为去改变世界的革命家了,他很明白他曾经是革命家之一;他悲苦地责备的即是他自己。如哈姆莱特一样,他此刻怀疑一切,怀疑他的思想、他的怨恨、他所信的一切。他向行动告别了。他写道:“一个人答复人家说:‘我不是一个政治家,我是一个诚实之士,一个以好意观照一切的人。’他是说的真话。只要我在罗马的工作能给我和政治同样轻微的顾虑便好!”一五四七年致他的侄儿利奥那多书。
实际上,他不复怨恨了。他不能恨。因为已经太晚:“不幸的我,为了等待太久而疲倦了,不幸的我,达到我的愿望已是太晚了!而现在,你不知道么?一颗宽宏的、高傲的、善良的心,懂得宽恕,而向一切侮辱他的人以德报怨!”诗集卷一百○九第六十四首。在此,米氏假想一个诗人和一个翡冷翠的流戍者的谈话——很可能是在一五三六年亚历山大·特·梅迪契被洛伦齐诺刺死后写的。
他住在MaceldeCorvi',在特拉扬古市场的高处。他在此有一座房子,一所小花园。他和一个男仆、一个女佣、许多家畜占据着这住宅。在他的仆役之中,有过一个法国人叫做理查的。他和他的仆役们并不感到舒服。因为据瓦萨里说:“他们老是大意的、不洁的。”他时常更调仆役,悲苦地怨叹。一五五○年八月十六日,他写信给利奥那多说:“我要一个善良的清洁的女仆但很困难:她们全是脏的,不守妇道的,我的生活很穷困,但我雇用仆役的价钱出得很贵。”他和仆人们的纠葛,与贝多芬的差不多。一五六○年他赶走了一个女佣之后喊道:“宁愿她永没来过此地!”
他的卧室幽暗如一座坟墓。诗集卷八十一。“蜘蛛在内做它们种种工作,尽量纺织。”同前。——在楼梯的中段,他画着背负着一口棺材的《死》像。棺材上写着下面一首诗:“我告诉你们,告诉给世界以灵魂肉体与精神的你们:在这具黑暗的箱中你们可以抓握一切。”
他和穷人一般生活,吃得极少,瓦萨里记载:“他吃得极少。年轻时,他只吃一些面包和酒,为要把全部时间都放在工作上。老年,自从他作《最后之审判》那时起,他习惯喝一些酒,但只是在晚上,在一天的工作完了的时候,而且极有节制地。虽然他富有,他如穷人一般过活。从没有(或极少)一个朋友和他同食:他亦不愿收受别人的礼物;因为这样他自以为永远受了赠与人的恩德要报答。他的俭约的生活使他变得极为警醒,需要极少的睡眠。”“夜间不能成寐,他起来执着巨剪工作。他自己做了一项纸帽,中间可以插上蜡烛,使他在工作时双手可以完全自由,不必费心光亮的问题”。瓦萨里留意到他不用蜡而用羊油蕊作烛台,故送了他四十斤蜡。仆人拿去了,但米开朗琪罗不肯收纳。仆人说:“主人,我拿着手臂要断下来了,我不愿拿回去了。如果你不要,我将把它们一齐插在门前泥穴里尽行燃起。”于是米开朗琪罗说:“那么放在这里吧;因为我不愿你在我门前做那傻事。”(瓦萨里记载)他愈老,愈变得孤独。当罗马一切睡着的时候,他隐避在夜晚的工作中:这于他已是一种必需。静寂于他是一件好处,黑夜是一位朋友:“噢夜,噢温和的时间,虽然是黝暗,一切努力在此都能达到平和,称颂你的人仍能见到而且懂得;赞美你的人确有完美的判别力。你斩断一切疲乏的思念,为潮润的阴影与甘美的休息所深切地透入的;从尘世,你时常把我拥到天上,为我希冀去的地方。噢死的影子,由了它,灵魂与心的敌害——灾难——都被挡住了,悲伤的人的至高无上的救药啊,你使我们病的肉体重新获得健康,你揩干我们的泪水,你卸掉我们的疲劳,你把好人洗掉他们的仇恨与厌恶。”诗集卷七十八。
有一夜,瓦萨里去访问这独个子在荒凉的屋里,面对着他的悲怆的《哀悼基督》的老人:瓦萨里叩门,米开朗琪罗站起身来,执着烛台去接应。瓦萨里要观赏雕像;但米开朗琪罗故意把蜡烛堕在地下熄灭了,使他无法看见。而当乌尔比诺去找另一支蜡烛时,他转向瓦萨里说道:我是如此衰老,死神常在拽我的裤脚,要我和它同去。一天,我的躯体会崩坠,如这支火炬一般,也像它一样,我的生命的光明会熄灭。”
死的意念包围着他,一天一天地更阴沉起来。他和瓦萨里说:“没有一个思念不在我的心中引起死的感触。”一五五五年六月二十二日书。
死,于他似乎是生命中惟一的幸福:
“当我的过去在我眼前重现的时候——这是我时时刻刻遇到的,——喔,虚伪的世界,我才辨认出人类的谬妄与过错。相信你的谄谀,相信你的虚幻的幸福的人,便是在替他的灵魂准备痛苦与悲哀。经验过的人,很明白你时常许诺你所没有、你永远没有的平和与福利。因此最不幸的人是在尘世羁留最久的人;生命愈短,愈容易回归天国……”诗集卷一百○九第三十二首。
“由长久的岁月才引起我生命的终点,喔,世界,我认识你的欢乐很晚了。你许诺你所没有的平和,你许诺在诞生之前早已死灭的休息……我是由经验知道的,以经验来说话:死紧随着生的人才是惟一为天国所优宠的幸运者。”诗集卷一百○九第三十四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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