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傅雷家书》
一九五五年一月九日深夜
说起星期,不知你是否整天完全休息的?你工作时间已那么长,你的个性又是从头至尾感情都高昂的,倘星期日不再彻底休息,我们更要不放心了。
开音乐会的日子,你仍维持八小时工作;你的毅力,精神,意志,固然是惊人,值得佩服,但我们毕竟为你操心。孩子,听我们的话,不要在已经觉得疲倦的时候再force[勉强]自己。多留一分元气,在长里看还是占便宜的。尤其在比赛以前半个月,工作时间要减少一些,最要紧的是保养身心的新鲜,元气充沛,那末你的演奏也一定会更丰满,更fresh[清新]!
人文新印的巴尔扎克精装本,己有三部寄来,可怜得很,印刷与装订都糟透,社内办事又外行,寄书只用一张牛皮纸,到上海,没有一本书脊不是上下端碰伤了的。里封面格式也乱来,早替他们安排好的,他们都莫名其妙。插图铜版还是我在上海监督,做好了寄去的;否则更不像样了。
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六日
早预算新年中必可接到你的信,我们都当作等待什么礼物一般的等着。果然昨天早上收到你(波10)来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消息。孩子!要是我们在会场上,一定会禁不住涕泅横流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纯洁的欢乐,莫过于欣赏艺术,更莫过于欣赏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传达出来的艺术!其次,我们也因为你替祖国增光而快乐!更因为你能借音乐而使多少人欢笑而快乐!想到你将来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没有止境的进步,为更多的人更广大的群众服务,鼓舞他们的心情,抚慰他们的创痛,我们真是心都要跳出来了!能够把不朽的大师的不朽的作品发扬光大,传布到地球上每一个角落去,真是多神圣,多光荣的使命!孩子,你太幸福了,天待你太厚了。我更高兴的更安慰的是:多少过分的谀词与夸奖,都没有使你丧失自知之明,众人的掌声,拥抱,名流的赞美,都没有减少你对艺术的谦卑!总算我的教育没有白费,你二十年的折磨没有白受!你能坚强(不为胜利冲昏了头脑是坚强的最好的证据),只要你能坚强,我就一辈子放了心!成就的大孝高低,是不在我们掌握之内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赋,但只要坚强,就不怕失败,不怕挫折,不怕打击——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术上的,学习上的——打击;从此以后你可以孤军奋斗了。何况事实上有多少良师益友在周围帮助你,扶掖你。还加上古今的名著,时时刻刻给你精神上的养料!孩子,从今以后,你永远不会孤独的了,即使孤独也不怕的了!
赤子之心这句话,我也一直记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永远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会落伍,永远能够与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说得不错,艺术表现的动人,一定是从心灵的纯洁来的!不是纯洁到像明镜一般,怎能体会到前人的心灵?怎能打动听众的心灵?
音乐院长说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更令我想到克利斯朵夫的象征。天舅舅说你小时候常以克利斯朵夫自命;而你的个性居然和罗曼罗兰的理想有些相像了。河,莱茵,江声浩荡……钟声复起,天已黎明……中国正到了“复旦”的黎明时期,但愿你做中国的——新中国的——钟声,响遍世界,响遍每个人的心!滔滔不竭的流水,流到每个人的心坎里去,把大家都带着,跟你一块到无边无岸的音响的海洋中去吧!名闻世界的扬子江与黄河,比莱茵的气势还要大呢!坪又焐侠矗剂鞯胶2桓椿兀……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姓庵质肆榛甑拇车拿褡澹Ω糜衅膛6返谋硐植哦浴?
你说常在矛盾与快乐之中,但我相信艺术家没有矛盾不会进步,不会演变,不会深入。有矛盾正是生机蓬勃的明证。眼前你感到的还不过是技巧与理想的矛盾,将来你还有反复不已更大的矛盾呢:形式与内容的枘凿,自己内心的许许多多不可预料的矛盾,都在前途等着你。别担心,解决一个矛盾,便是前进一步!矛盾是解决不完的,所以艺术没有止境,没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人生也没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唯其如此,才需要我们日以继夜,终生的追求、苦练;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腻了!
一九五五年三月十五日夜
马先生有家信到京(还在比赛前写的),由王棣华转给我们看。他说你在琴上身体动得厉害,表情十足,但指头触及键盘时仍紧张。他给你指出了,两天以内你的毛病居然全部改正,使老师也大为惊奇,不知经过情形究竟如何?
好些人看过Glinka[格林卡]①的电影,内中Richter[李克忒]扮演李斯特在钢琴上表演,大家异口同声对于他火暴的表情觉得刺眼。我不知这是由于导演的关系,还是他本人也倾向于琴上动作偏多?记得你十月中来信,说他认为整个的人要跟表情一致。这句话似乎有些毛病,很容易鼓励弹琴的人身体多摇摆。以前你原是动得很剧烈的,好容易在一九五三年上改了许多。从波兰寄回的照片上,有几张可看出你又动得加剧了。这一点希望你注意。传说李斯特在琴上的戏剧式动作,实在是不可靠的;我读过一段当时人描写他的弹琴,说像rock[磐石]一样。罗宾斯坦(安东)也是身如岩石。唯有肉体静止,精神的活动才最圆满: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在这方面,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①格林卡(1804—1857),俄国作曲家。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
聪,亲爱的孩子!
期待了一个月的结果终于揭晓了,多少夜没有好睡,十九晚更是神思恍惚,昨(二十日)夜为了喜讯过于兴奋,我们仍没睡着。先是昨晚五点多钟,马太太从北京来长途电话;接着八时许无线电报告(仅至第五名为止),今晨报上又披露了十名的名单,难为你,亲爱的孩子!你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没有辜负祖国的寄托,没有辜负老师的苦心指导,同时也没辜负波兰师友及广大群众这几个月来对你的鼓励!
也许你觉得应该名次再前一些才好,告诉我,你是不是有“美中不足”之感?可是别忘了,孩子,以你离国前的根基而论,你七个月中已经作了最大的努力,这次比赛也已经doyourbest[尽力而为]。不但如此,这七个月的成绩已经近乎奇迹。想不到你有这么些才华,想不到你的春天来得这么快,花开得这么美,开到世界的乐坛上放出你的异香。东方升起了一颗星,这么光明,这么纯净,这么深邃;替新中国创造了一个辉煌的世界纪录!我做父亲的一向低估了你,你把我的错误用你的才具与苦功给点破了,我真高兴,我真骄傲,能够有这么一个儿子把我错误的估计全部推翻!妈妈是对的,母性的伟大不在于理智,而在于那种直Dang的感情;多少年来,她嘴上不说,心里是一向认为我低估你的能力的;如今她统统向我说明了。我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用多么愉快的心情承认错误:这也算是一个奇迹吧?
回想到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你从北京回来,我同意你去波学习,但不鼓励你参加比赛,还写信给周巍峙要求不让你参加:虽说我一向低估你,但以你那个时期的学力,我的看法也并不全错。你自己也觉得即使参加,未必有什么把握。想你初到海滨时,也不见得有多大信心吧?可见这七个月的学习,上台的经验,对你的帮助简直无法形容,非但出于我们意料之外,便是你以目前和七个月以前的成绩相比,你自己也要觉得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今天清早柯子歧打电话来,代表他父亲母亲向我们道贺。子歧说:与其你光得第二,宁可你得第三,加上一个玛祖卡奖的。这句话把我们心里的意思完全说中了。你自己有没有这个感想呢?
再想到一九四九年第四届比赛的时期,你流浪在昆明,那时你的生活,你的苦闷,你的渺茫的前途,跟今日之下相比,不像是作梦吧?谁想得到,五一年回上海时只弹PathetiqueSonata[悲怆奏鸣曲]还没弹好的人,五年以后会在国际乐坛的竞赛中名列第三?多少迂回的路,多少痛苦,多少失意,多少挫折,换来你今日的成功!可见为了获得更大的成功,只有加倍努力,同时也得期待别的迂回,别的挫折。我时时刻刻要提醒你,想着过去的艰难,让你以后遇到困难的时候更有勇气去克服,不至于失掉信心!人生本是没穷尽没终点的马拉松赛跑,你的路程还长得很呢:这不过是一个光辉的开常回过来说:我过去对你的低估,在某些方面对你也许有不良的影响,但有一点至少是对你有极大的帮助的。唯其我对你要求严格,终不至于骄纵你,——你该记得罗马尼亚三奖初宣布时你的愤懑心理,可见年轻人往往容易估高自己的力量。我多少年来把你紧紧拉着,至少养成了你对艺术的严肃的观念,即使偶尔忘形,也极易拉回来。我提这些话,不是要为我过去的做法辩护,而是要趁你成功的时候特别让你提高警惕,绝对不让自满和骄做的情绪抬头。我知道这也用不着多嘱咐,今日之下,你已经过了这一道骄做自满的关,但我始终是中国儒家的门徒,遇到极盛的事,必定要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格外郑重、危惧、戒备的感觉。
说到“不完整”,我对自己的翻译也有这样的自我批评。无论译哪一本书,总觉得不能从头至尾都好;可见任何艺术最难的是“完整”!你提到perfection[完美],其实perfection[完美]根本不存在的,整个人生,世界,宇宙,都谈不上perfection[完美]。要就是存在于哲学家的理想和政治家的理想之中。我们一辈子的追求,有史以来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无非是perfection[完美],但永远是追求不到的,因为人的理想、幻想,永无止境,所以per-fection[完美]像水中月、镜中花,始终可望而不可及。但能在某一个阶段求得总体的“完整”或是比较的“完整”,已经很不差了。
比赛既然过去了,我们希望你每个月能有两封信来。尤其是我希望多知道:(1)国外音乐界的情形;(2)你自己对某些乐曲的感想和心得。千万抽出些功夫来!以后不必再像过去那样日以继夜的扑在琴上。修养需要多方面的进行,技巧也得长期训练,切勿操之过急。静下来多想想也好,而写信就是强迫你整理思想,也是极好的训练。
乐理方面,你打算何时开始?当然,这与你波兰文程度有关。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夜
聪:为你参考起见,我特意从一本专论莫扎特的书里译出一段给你。另外还有罗曼罗兰论莫扎特的文字,来不及译。不知你什么时候学莫扎特?萧邦在写作的taste[品味,鉴赏力]方面,极注意而且极感染莫扎特的风格。刚弹完萧邦,接着研究莫扎特,我觉得精神血缘上比较相近。不妨和杰老师商量一下。你是否可在贝多芬第四弹好以后,接着上手莫扎特?等你快要动手时,先期来信,我再寄罗曼罗兰的文字给你。
从我这次给你的译文中,我特别体会到,莫扎特的那种温柔妩媚,所以与浪漫派的温柔妩媚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样的纯洁,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腻]。神明的温柔,当然与凡人的不同,就是达·芬奇与拉斐尔的圣母,那种妩媚的笑容决非尘世间所有的。能够把握到什么叫做脱尽人间烟火的温馨甘美,什么叫做天真无邪的爱娇,没有一点儿拽心,没有一点儿情欲的骚乱,那末我想表达莫扎特可以“虽不中,不远矣”。你觉得如何,往往十四五岁到十六七岁的少年,特别适应莫扎特,也是因为他们童心没有受过沾染。
将来你预备弹什么近代作家,望早些安排,早些来信;我也可以供给材料。在精神气氛方面,我还有些地方能帮你忙。
我再要和你说一遍:平日来信多谈谈音乐问题。你必有许多感想和心得,还有老师和别的教授们的意见。这儿的小朋友们一个一个都在觉醒,苦于没材料。他们常来看我,和我谈天;我当然要尽量帮助他们,你身在国外,见闻既广,自己不断的在那里进步,定有不少东西可以告诉我们。同时一个人的思想是一边写一边谈出来的,借此可以刺激头脑的敏捷性,也可以训练写作的能力与速度。此外,也有一个道义的责任,使你要尽量的把国外的思潮向我们报导。一个人对人民的服务不一定要站在大会上演讲或是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随时随地,点点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诉人家,无形中就是替国家播种、施肥、垦植!孩子,你千万记住这些话,多多提笔!
黄宾虹先生于本月二十五日在杭患胃癌逝世,享寿九十二岁。以艺术家而论,我们希望他活到一百岁呢。去冬我身体不好,中间摔了一跤,很少和他通信;只是在十一月初到杭州去,连续在他家看了二天画,还替他拍了照,不料竟成永诀。听说他病中还在记挂我,跟不认识我的人提到我。我听了非常难过,得信之日,一晚没睡好。
莫扎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而像他的灵魂莫扎特的作品跟他的生活是相反的。他的生活只有痛苦,但他的作品差不多整个儿只叫人感到快乐。他的作品是他灵魂的小影①。这样,所有别的和谐都归纳到这个和谐,而且都融化在这个和谐中间。
后代的人听到莫扎特的作品,对于他的命运可能一点消息都得不到;但能够完全认识他的内心。你看他多么沉着,多么高贵,多么隐藏!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艺术来作为倾吐心腹的对象,也没有用他的艺术给我们留下一个证据,让我们知道他的苦难,他的作品只表现他长时期的耐性和天使般的温柔。他把他的艺术保持着笑容可掬和清明平静的面貌,决不让人生的考验印上一个烙印,决不让眼泪把它沾湿。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艺术当做愤怒的武器,来反攻上帝;他觉得从上帝那儿得来的艺术是应当用做安慰的,而不是用做报复的。一个反抗、愤怒、憎恨的天才固然值得钦佩,一个隐忍、宽刷遗忘的天才,同样值得钦佩。遗忘?岂止是遗忘!莫扎特的灵魂仿佛根本不知道莫扎特的痛苦;他的永远纯洁,永远平静的心灵的高峰,照临在他的痛苦之上。一个悲壮的英雄会叫道:“我觉得我的斗争多么猛烈!”莫扎特对于自己所感到的斗争,从来没有在音乐上说过是猛烈的。在莫扎特最本色的音乐中,就是说不是代表他这个或那个人物的音乐,而是纯粹代表他自己的音乐中,你找不到愤怒或反抗,连一点儿口吻都听不见,连一点儿斗争的痕迹,或者只是一点儿挣扎的痕迹都找不到。GMin.[G小调:①译者注:作品是灵魂的小影,便是一种和谐。下文所称“这种和谐”指此。钢琴与弦乐四重奏的开场,cMin.[c小调]幻想曲的开场,甚至于安魂曲中的“哀哭”①的一段,比起贝多芬的cMin.[c小调]交响乐来,又算得什么?可是在这位温和的大师的门上,跟在那位悲壮的大师门上,同样由命运来惊心动魄的敲过几下了。担这几下的回声并没传到他的作品里去,因为他心中并没去回答或抵抗那命运的叩门,而是向他屈服了。
莫扎特既不知道什么暴力,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惶惑和怀疑,他不像贝多芬那样,尤其不像华葛耐①那样,对于“为什么”这个永久的问题,在音乐中寻求答案;他不想解答人生的谜。莫扎特的朴素,跟他的温和与纯洁都到了同样的程度。对他的心灵而论,便是在他心灵中间,根本无所谓谜,无所谓疑问。
怎么!没有疑问没有痛苦吗?那末跟他的心灵发生关系的,跟他的心灵协和的,叉是哪一种生命呢?那不是眼前的生命,而是另外一个生命,一个不会再有痛苦,一切都会解决了的生命。他与其说是“我们的现在”的音乐家,不如说是“我们的将来”的音乐家,莫扎特比华葛耐更其是未来的音乐家。丹纳说得非常好:“他的本Xing爱好完全的美。”这种美只有在上帝身上才有,只能是上帝本身,只有在上帝旁边,在上帝身上,我们才能找到这种美,才会用那种不留余地的爱去爱这种美。但莫扎特在尘世上已经在爱那种美了。在许多原因中间,尤其是这个原因,使莫扎特有资格称为超凡入圣(divine)的。
法国音乐学者camilleBellaique[嘉密·贝莱克]著《莫扎特》P.111—113。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四日译
①译者注:这是安魂曲(Requiem)中一个乐章的表情名称,叫做lagnmoso。①华葛耐(RichardWagner,1813—1883),德国歌剧作曲家,指挥家。
一九五五年四月一日晚
我知道你忙,可是你也知道我未尝不忙,至少也和你一样忙。我近七八个月身体大衰,跌交后己有二个半月,腿力尚未恢复,腰部痠痛更是厉害。但我仍硬撑着工作,写信,替你译莫扎特等等都是拿休息时间,忍着腰痛来做的。孩子,你为什么老叫人牵肠挂肚呢?预算你的信该到的时期,一天不到,我们精神上就一天不得安定。
我把纪念册上的纪录作了一个统计:发觉萧邦比赛,历届中进入前五名的,只有波、苏、法、匈、英、中六个国家。德国只有第三届得了一个第六,奥国第二届得了一个第十,意大利第二届得了一个第二十四。可见与萧邦精神最接近的是斯拉夫民族。其次是匈牙利和法国。纯粹日耳曼族或纯粹拉丁族都不行。法国不能算纯粹拉丁族。奇怪的是连修养极高极博的大家如Busoni[布棱尼]①生平也未尝以弹奏萧邦知名。德国十九世纪末期,出了那么些大钢琴家,也没有一个弹萧邦弹得好的。
但这还不过是个人悬猜,你在这次比赛中实地接触许多国家的选手,也听到各方面的批评,想必有些关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可以告诉我。
①布梭尼(1866—1924),意大利钢琴家和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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