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r-”警察说,o——
“g——”
“g——”汤姆的大手猛一下落在他肩膀上时,他抬起头来,“你要啥,伙计?”
“是怎么回事?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个。”
“汽车撞了她,当场撞死。”
“当场撞死。”汤姆重复道,两眼发直。
“她跑到了路中间。狗娘养的连车子都没停。”
“当时有两辆车子,”米切里斯说,“一来,一去,明白吗?”
“去哪儿?”警察机警地问。
“一辆车去一个方向。喏,她,”他的手朝着毯子举起来,但半路上就打住,又放回到身边,“她跑到外面路上,纽约来的那辆车迎面撞上了她,车子时速有三四十英里。”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警察问道。
“没有名字。”
一个面色灰白、穿得很体面的黑人走上前来。
“那是一辆黄色的车子,”他说,“大型的黄色汽车,新的。”
“看到事故发生了吗?”警察问。
“没有,但是那辆车子在路上从我旁边开过,速度不止四十英里,有五六十英里。”
“过来,让我们把你名字记下来。让开点。我要记下他的名字。”
这段对话一定有几个字传到了在办公室门日摇晃的威尔逊耳朵里,因为忽然间一个新的题目出现在他的哀号中:
“你不用告诉我那是一辆什么样的车!我知道那是辆什么样的车!”
我注视着汤姆,看见他肩膀后面那团肌肉在上衣下面紧张起来。他急忙朝威尔逊走过去,然后站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上臂。
“你一定得镇定下来。”他说,粗犷的声音中带着安慰。
威尔逊的眼光落到了汤姆身上。他先是一惊,踮起了脚尖,然后差点跪倒在地上,要不是汤姆扶住他的话。
“你听我说,”汤姆说,一面轻轻地摇摇他,“我刚才到这里,从纽约来的。我是把我们谈过的那辆小轿车给你送来的。今天下午我开的那辆车子不是我的——你听见了吗?后来我整个下午都没看到它。”
只有那个黑人和我靠得近,可以听到他讲的话,但那个警察也听出他声调里有问题,于是用严厉的目光向这边看。
“你说什么?”他质问。
“我是他的朋友。”汤姆回过头来,但两手还紧紧抓住威尔逊的身体,“他说他认识肇事的车子……是一辆黄色的车子。”
一点模糊的冲动促使警察疑心地看看汤姆。
“那么你的车是什么颜色呢?”
“是一辆蓝色的车子,一辆小轿车。”
“我们是刚从纽约来的。”我说。
有一个一直在我们后面不远开车的人证实了这一点,于是警察就掉过头去了。
“好吧,请你让我再把那名字正确地……”
汤姆把威尔逊像玩偶一样提起来,提到办公室里去,放在一把椅子上,然后自己又回来。
“来个人到这儿陪他坐着。”他用发号施令的口吻说。他张望着,这时站得最近的两个人彼此望望,勉勉强强地走进那间屋子。然后汤姆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跨下那一级台阶,他的眼睛躲开那张桌子。他经过我身边时低声道:“咱们走吧。”
他不自在地用那双权威性的胳臂开路,我们从仍然在聚集的人群中推出去,遇到一位匆匆而来的医生,手里拎着皮包,还是半个钟头以前抱着一线希望去请的。
汤姆开得很慢,直到拐过那个弯之后他的脚才使劲踩下去,于是小轿车就在黑夜里飞驰而去。过了一会我听见低低的一声呜咽,接着看到他泪流满面。
“没种的狗东西!”他呜咽着说,“他连车子都没停。”
布坎农家的房子忽然在黑黝黝、瑟瑟作响的树木中间浮现在我们面前。汤姆在门廊旁边停下,抬头望望二楼,那里有两扇窗户在蔓藤中间给灯光照得亮堂堂的。
“黛西到家了。”他说,我们下车时,他看了我一眼,又微微皱皱眉头。
“我应当在西卵让你下车的,尼克。今晚我们没有什么事可做了。”
他身上起了变化,他说话很严肃,而已很果断。当我们穿过满地月光的石子道走向门廊时,他三言两语很利索地处理了眼前的情况。
“我去打个电话叫一辆出租汽车送你回家。你等车的时候,你和乔丹最好到厨房去,让他们给你们做点晚饭——要是你们想吃的话。”他推开了大门,“进来吧。”
“不啦,谢谢。可是要麻烦你替我叫出租汽车、我在外面等。”
乔丹把她的手放在我胳臂上。
“你进来不好吗,尼克?”
“不啦,谢谢。”
我心里觉得有点不好受,我想一个人单独待着,但乔丹还流连了一下。
“现在才九点半。”她说。
说什么我也不肯进去了。他们几个人我这一天全都看够了,忽然间那也包括乔丹在内。她一定在我的表情中多少看出了一点苗头,因为她猛地掉转身,跑上门廊的台阶走进屋子里去了。我两手抱着头坐了几分钟,直到我听见屋子里有人打电话,又听见男管家的声音在叫出租汽车。随后我就沿着汽车道慢慢从房子面前走开,准备到大门口去等。
我还没走上二十码就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宇,跟着盖茨比从两个灌木丛中间出来走到小路上。我当时一定已经神志恍惚了,因为我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到,除了他那套粉红色衣服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你在干什么?”我问道。
“就在这儿站着,老兄。”
不知为什么,这好像是一种可耻的行径。说不定他准备马上就去抢劫这个人家哩。我也不会感到奇怪的,如果我看到许多邪恶的面孔,“沃尔夫山姆的人”的面孔,躲在他后面黑黝黝的灌木丛中。
“你在路上看见出什么事了吗?”他过了一会问道。
“看见的。”
他迟疑了一下。
“她撞死了吗?”
“死了。”
“我当时就料到了。我告诉了黛西我想是撞死了。一下子大惊一场,倒还好些。她表现得挺坚强。”
他这样说,仿佛黛西的反应是唯一要紧的事情。
“我从一条小路开回西卵去,”他接着说,“把车子停在我的车房里。我想没有人看到过我们,但我当然不能肯定。”
到这时我已经十分厌恶他,因此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他想错了。
“那个女人是谁?”他问道。
“她姓威尔逊。她丈夫是那个车行的老板。这事到底怎么会发生的?”
“呃,我想把驾驶盘扳过来的……”他突然打住,我也忽然猜到了真相。
“是黛西在开车吗?”
“是的,”他过了一会才说,“但是当然我要说是我在开。是这样的。我们离开纽约的时候,她神经非常紧张,她以为开车子可以使她镇定下来——后来这个女人向我们冲了出来。正好我们迎面来了一辆车子和我们相错。前后不到一分钟的事,但我觉得她想跟我们说话,以为我们是她认识的人。呃,黛西先是把车子从那个女人那边转向那辆车子,接着她惊慌失措又转了回去。我的手一碰到驾驶盘我就感到了震动——她一定是当场撞死的。”
“把她撞开了花……”
“别跟我说这个,老兄。”他间缩了一下,“总而言之,黛西拼命踩油门。我要她停下来,但她停不了,我只得拉上了紧急刹车。这时她晕倒在我膝盖上,我就接过来向前开。”
“明天她就会好的,”他过了一会又说,“我只是在这儿等等,看他会个会因为今天下午那场争执找她麻烦。她把自己锁在自己屋子里了,假如他有什么野蛮的举动,她就会把灯关掉然后再打开。”
“他不会碰她的,”我说,“他现在想的不是她。”
“我不信任他,老兄。”
“你准备等多久!”
“整整一夜,如果有必要的话。至少,等到他们都去睡觉。”
我忽然有了一个新的看法。假定汤姆知道了开车的是黛西,他或许会认为事出有因——他或许什么都会疑心。我看看那座房子。楼下有两三扇亮堂堂的窗户,还有二楼黛西屋子里映出的粉红色亮光。
“你在这儿等着,”我说,“我去看看有没有吵闹的迹象。”
我沿着草坪的边缘走了回去,轻轻跨过石子车道,然后踮起脚尖走上游廊的台阶。客厅的窗帘是拉开的,因此我看到屋子里是空的。我穿过我们三个月以前那个六月的晚上吃过晚餐的阳台,来到一小片长方形的灯光前面,我猜那是食品间的窗户。遮帘拉了下来,但我在窗台上找到了一个缝隙。
黛西和汤姆面对面坐在厨房的桌子两边,两人中间放着一盘冷的炸鸡,还有两瓶啤酒。他正在隔着桌子聚精会神地跟她说话,说得那么热切,他用手盖住了她的手。她不时抬起头来看看他,并且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并不是快乐的,两人都没动鸡和啤酒——然而他们也不是不快乐的。这幅图画清清楚楚有一种很自然的亲密气氛,任何人也都会说他们俩在一同阴谋策划。
当我踮着脚尖走下阳台时,我听见我的出租汽车慢慢地沿着黑暗的道路向房子开过来。盖茨比还在车道上我刚才和他分手的地方等着。
“那上面一切都安静吗?”他焦急地问。
“是的,一切都安静。”我犹疑了一下,“你最好也回家去睡觉吧。”
他摇了摇头。
“我要在这儿一直等到黛西上床睡觉。晚安,老兄。”
他把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热切地掉转身去端详那座房子,仿佛我的在场有损于他神圣的守望。于是我走开了,留下他站在月光里——空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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