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马 第九章(2)》
·其二、秉承神意的战斗·
爱敬正元长老的家是他们举兵当晚的总集合处,位于大樟树树荫下的藤崎八幡宫正后方,旧城外城西端的台地上,紧挨着熊本镇台。近二百人全副武装地来到这里集聚却没被发现,是因为他们采取了措施,黄昏后在各处小集合点会齐,再趁着黑夜,三三五五地从各小集合点汇合到总集合处。
在阴历九月初八的月光下,从总集合处可以看到划破夜空的熊本城。城中央耸立着融在月光中的大嘹望楼,它的左边是小嘹望楼,再往左一点的地方是连接着大厅和长局的平坦道路,接着就是高耸着的望楼剪影。把视线从大嘹望楼向右移去,在那条有着两三处凹凸棱线的延长线末端,三层望楼和望月楼显得有些秀气,月影润泽着那里的瓦面。第二队就要攻击的炮兵营,正沉睡在隔着护城壕与望月楼相对的西侧的樱跑马场上。
月亮落下了中天。
负责袭击要人宅第的第一队先行出发。这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夜空中满是星辰,露水打湿了野草丛生的藤崎台地。紧接着,在太田黑和加屋率领第二队朝炮兵营进发的同时,第三队也向着步兵营出发了。
作为中军的第二队大约七十人,登上庆宅坡后便兵分两路,分别从炮兵营的东门和北门发起攻击。两处的大门都牢固地紧闭着。
在东门口,两位精通剑法的年轻人--26岁的田代仪太郎和22岁的饭田和平,勇猛跃过围栏,高喊着"先闯敌阵!"飞身跳了进去,迅即砍倒了还没反应过来的哨兵。接着,小林恒太郎和渡边只次郎也越过围栏跳了进去,田代随即从东门附近的厨房那里找来杵杆,撞开了门闩。一队人从洞开的大门处蜂拥而人。
速水宽吾按倒了站在营门前的一个炮兵,用绳子捆上,打算让他在营内带路。
这时北门也被攻破,由那里涌进来的一队人与东门攻人的这一队人会合在一起,欢呼着杀进两栋炮兵营房。
沉睡中的官兵被突然爆发的喊杀声惊醒,面对黑暗中挥舞着的白刃惊恐万状。被迫杀的无路可逃的士兵们,躲藏在营房的各个角落里颤抖不已。
这一夜,在营部担任本周夜间值勤的军官是炮兵少尉坂谷敬一,他从二楼的值班室跑下来,用洋刀抵挡着砍杀过来的白刃,很快就负了伤,从后门逃了出去。
年轻军官在藏身的树荫下咬牙切齿地窥视着眼前的情景:失去指挥的士兵们如同妇女那样四处乱窜,不知该逃往哪里;忽然间,东边的营房冒出一股火舌,夹裹着滚滚浓烟蔓延开来,藏身在营房里的士兵们跃身而出,像是从窗口洒落下来一般,却又被衣着怪异的叛军追杀得往四处逃去。
这是由小林恒太郎和饭田和平等人从东面的营房,米村胜太郎等人从西面的营房投进燃烧弹,再浇上煤油后纵起来的大火。碰巧他们俩都没带着点燃烧弹用的火柴,就喊了几声"谁有普斯普洛?谁有普斯普洛?"从别的同志那里得到了火柴。普斯普洛也就是火柴。
坂谷炮兵少尉避开熊熊燃烧的火光,独自一人跑到卫戍医院,麻利地用绷带包扎好右手腕的伤口。返回营房的途中,他吆喝着迎面碰上的士兵,想把他们纳入自己的指挥,可士兵们牙根打着颤,不听从他的命令。终于,有几个士兵镇静下来,正要跟随少尉而去时,擅长于枪术的斋藤求三郎发现了这里的动静,追杀了过来。
坂谷少尉用负伤的右手举起洋刀迎了上去,却立刻被斋藤的长枪刺透了身体,说了声"遗憾!"便死去了。他是官军军官中的第一个战死者。
这时,第一队第四分队的吉村义节等人,把安冈县令砍成重伤,在混战中却没来得及割下他的首级,便撤离安冈宅邸,迎着城内的熊熊烈焰和喊杀声,通过下马桥飞奔而去。正在追杀敌兵的阿部景器迎了上来,知道了第四队袭击战的过程,以及17岁的弱冠少年爱敬元吉战死的消息。他是神风连的第一个战死者。
炮兵营里没有装备步枪,逃得慢的士兵或被烧死,或被神风连挥舞着的白刃砍倒,横尸遍地。痛痛快快地砍杀了一番的鬼丸竞正巧来到这里,对着吉村咧嘴一笑。两栋营房已被浓烟烈火所包围,把周围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鬼丸竞看着被火光映照着的血迹斑斑的钢刀,豪放地嘲笑道:"哎呀,镇台兵就这么厉害呀。"火光还映出他身上溅满了的鲜血,接着,鬼丸竞又奔跑着追杀残敌去了。
炮兵营已经被捣毁了,在这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神风连的胜利已成定局。
太田黑和加屋收兵撤退的途中,抬头看见外城的步兵营上空正被烈火烧得通红。
加屋得知步兵营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他大声喊叫着要去支援,大家全都随声应和。加屋的身后,是陷落了的炮兵营的火光,是以红彤彤的天空为背景的、黑黢黢耸立着的熊本城,是山崎町和本山村等村镇的大火,是四面八方升腾起来的烈焰。这些大火表明同志们正在奋战,在那些火光下,加屋仿佛看见了长年共守节操的同志各自勇猛挥舞着白刃的英姿。正是为了这一天,同志们才忍受了难以忍受的一切,暗中磨砺着自己的刀剑。太田黑的胸中泛起了难以言喻的欢悦,自言自语地嘟嚷道:"好啊!大家都干上啦,干上啦!"
另一方面,由富永守国、爱敬正元、福冈应彦、荒木同等七十名同志组成的第三队,与太田黑、加屋率领的中军同时从藤崎神社出发。第三队所要攻击的第三联队也在外城的东端,而藤崎神宫则在它的西端。敌人的兵力将近二千人。
步兵营的西门也牢牢地关闭着,20岁的沼泽春彦跃上围栏,高喊着"先闯敌阵"并一跃而入,几个年轻人紧随其后。守卫营门的一个哨兵跑到兵营大院里刚要吹响报警的喇叭,还没来得及吹响便被砍翻在地。
荒木同准备了绳梯,当他把绳梯挂在栅栏上刚要登上去时,却由于几个人同时攀登的缘故,绳子竟被拉断了。荒木的忠仆久七让大家一个个踩着他的肩膀爬过栅栏,从里面打开了营门。一队人高声喊叫着冲了进去。
福冈应彦抡着大木锤,把营房的房门一扇扇砸破,再由跟在后面的人投进燃烧弹。火焰随即从联队队部、第二大队的第一、第二、第三中队的营房里升腾起来。
按照当时的军规,士兵平时不配备弹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用以战斗的武器,只能是军官用洋刀,士兵则只好用上了刺刀的步枪。
面对震耳的喊杀声、喷吐着的火舌、翻卷着的黑烟、砍杀过来的白刃,官兵们已无法应战。在联队队部值班的大尉,还没来得及指挥士兵就被砍死。在浓烟烈火之下,遍地横卧着只穿一件衬衣或赤裸着的士兵尸体。两个军曹跑了过来,想要救助只剩下一人却还在挥舞着洋刀苦战的小野少尉,可三人却一起被砍死了。
就在这时,袭击联队长与仓中佐宅邸落空了的第一队第三分队,也从外城城门跑过来参加战斗,随着第三队的加人,士气顿时高涨起来。
不过这里与炮兵营的战斗不同,步兵营的敌人太多,而用白刃所能消灭的人数又很有限。尽管营内各处遭受奇袭的地方陷入了混乱,可加剧这种混乱局面却需要时间。这时,人们的理智清醒了过来。在清醒的眼睛中,事态终于得到正确的把握。曾让敌人震惊的燃烧弹战术,现在却反而使神风连陷入不利的境地。因为,熊熊燃烧的大火把兵营内照耀得如同白昼,而官兵们借着火光发现,在大火周围跑动着的神风连的人数非常少。
一个军官看到这种情形后,向士兵发出号令,在兵营大院的两个地方布成密集队形的圆阵,使步枪上的刺刀宛如蓟花似的指向四面八方,以此来迎战神风连。对此,长老爱敬正元娴熟地挥舞着长枪,数十位同志也摆齐枪尖,冲杀了进去。圆阵随即土崩瓦解,敌兵溃败了下去,只有多罗尾准尉一人还在坚持战斗,很快便被刀枪刺杀而死。
在此之前,住在营外的佐竹步兵中尉和沼田准尉,看见镇台的大火急忙归队回营,途中在法华坡遇上逃出来的溃兵,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山坡北面壕沟里的水,红彤彤地映照着冲天大火。在步兵营烈焰的反衬下,败退下来的溃兵三三两两地增加着。他们没有一人服装整齐,由于极度的恐怖,连话也说不好。在两位军官的叱责下,他们镇静下来,组成一支十六人的队伍,可既没有枪支,也没有一粒可供射击的子弹。
这时,刚巧有一位常给官厅送货的机敏的商人立山吉藏出现在这里,他说可以提供藏在仓库里的180发子弹和上千枚雷管。两位军官万分高兴,败退下来的士兵也开始有了士气。于是,大家携带上弹药,佐竹中尉从后门,沼田准尉从南面的安全门潜入营区,联络残余下来的士兵,据守在烧剩下的营房里进行射击。
联队长与仓知实中佐在京町台的官邸中,遭到了第一队第三分队的袭击。
刚一听到有人跳进大门的声音,夫人鹤子就叫起了中佐。中佐立即察觉到,这是神风连的夜袭。他飞身跑到马夫的房间里,正要披上马夫的号衣,攻进来的神风连就在他的背上砍了一刀。中佐叩拜着说"我是马夫,饶了我吧!"就混入敌群中逃了出来。
中佐逃到锦山神社后面的一日亭酒楼,在这里请人匆匆包扎好伤口,剃去胡须,并借来厨师的衣服,化装成手艺人的模样。穿过敌人的阵地后,他摸索着来到步兵营后面的围栏,从这里跳了进去。
这时,一个军官正领着两名士兵在营区内飞奔而过,中佐认出了这名军官,呼叫着泷川大尉的名字。
大尉看着围栏上换了装束的联队长,一时竟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等到弄明白以后,立即飞奔过去报告了战况:眼下,第二大队的值班军官铃木少尉,正指挥一小队在支撑残局,可遗憾的是缺少弹药;自己现在正领着两名士兵,前往仓库去取演习用剩下的弹药,等等。与仓中佐说了声"好!快点儿取来!"就跑道队伍中指挥残兵,同时派出传令兵招集打散了的土兵。联队长的归队,极大地鼓舞了土兵们的土气。
得到佐竹中尉、沼田准尉的子弹,以及泷川大尉的弹药,再加上从总司令部取来的弹药,联队得以重新布置阵势。
儿玉源太郎少佐参谋(后为大将)已经来到总司令部,他让打开弹药库,把弹药发放给与仓联队长派来的士兵,然后亲自率领一小队士兵,跑步登上城堡中心的制高点,命令土兵对准在火光下清晰可见、身穿闪亮的铠甲和异常的武士礼服、以白毛巾缠头为号、在步兵营营区内混战着的神风连,一齐开枪射击。
第三大队的花烟分营由于没有遭受敌人袭击,就取出几天前刚巧领来的斯奈德步枪子弹分发给各队,去增援步兵营。一队从庆宅坡,另一队则从下马桥进入了兵营。
另一方面,当赶来增援的太田黑、加屋等人的第二队,砸坏南门涌人步兵营时,正赶上胜败转换,自己这一方成了瓮中之鳖。尽管大家以墙壁和石垣为掩护竭力应战,可根本没有办法抵挡横飞的子弹,只得切齿扼腕、愤恨不已。
第二队的到来,给同党带来了最后的希望。一露出身体,就会遭到射击。可藏起身子,则等于自己承认了失败。因为手头没有能够向步枪进攻的手段。
66岁的上野坚吾猫着腰躲藏在隐蔽物后面,扭过头去对身旁的同志说道:"我早就建议一定要准备步枪,可大家根本听不进去。到了现今这种地步,实在让人懊恨啊。"大家对这个想法都抱有同感。
可是大家也都很明白,不以步枪对步枪进行战斗,正是神风连的本义之所在。因为神助在我,而敌人的洋式兵器又是神明所忌讳的,所以仗一剑以夺天下就成了举兵的本愿。西洋文明发明出愈加锐利和愈加威力强大的武器,就是为了对付我们的。假如只顾一味地和它对抗而陷入悲惨的境地,就会使樱园先生所提倡的恢复古道的理想成为泡影。明知将要失败,仍然仗剑相向,可以说这正是他们的气魄之所在。也只有这样,才算是"雄威大和魂"的精髓。
热诚的志向,在每个人的胸中燃起了火焰,激励着同志们冒着纷飞的弹雨,一个接一个地突进被大火映照着的兵营大院。
深水荣季提着一柄来国光刀①,与沼泽春彦一起冲进弹雨之中时,沼泽首先被射穿右腕。他曲身藏在掩蔽物后,用牙齿撕破衣服,迅速包扎手腕的伤口。这时,冲进七八间②远的深水,胸部被一弹击中倒了下去。福冈应彦飞奔过去把他抱了起来,发现深水早已气绝身亡。福冈悲愤地喊叫着,挥舞着手中的那柄刀飞身冲进敌阵,却被射中数弹而倒地死去。沼泽很快包好伤口,刚要站起身来接着杀进去,一颗子弹却从他左边的太阳穴斜着贯穿而过,他再也没能起来。
加屋霁坚是双刀名手。他已奋战了数十个回合,正提着大小两柄砍卷了刀刃、涂满了凝血的刀,怒视着敌阵。他的眼前,浮现出了跟随长州藩军队讨伐幕府,战败后在天王山切腹自尽的弟弟四郎的面孔。现在,自己也要和弟弟一样,在同一个大志之下结束41岁的生涯了。尽管最初与大家的看法相悖,但自从三天前听从了神示,附和同党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犹豫,只能和大家共命运了。
他举刀指挥周围的同志,自己一马当先、奋勇向前。炮火集中瞄准在他的身上,他被击中致命处,最后喊了声"绝无虚言!"③便轰然倒地。
在此前后,以长老斋藤求三郎为首,已有荒木同、猿渡弘伸、野口知雄等十八位同志战死,爱敬正元、吉村义节、上野坚吾、富永喜雄等二十多人负伤。
太田黑目眦尽裂,根本不听同志们退却的劝告,正要纵身跃入敌阵,子弹却射穿了他的胸部。
吉冈军四郎把狙击挺着枪刺逼近来的官兵的任务,交给了鬼丸等精干的同志,自己背着太田黑跑下法华坡,在赶来的太田黑的义弟大野升雄的扶持下,把太田黑抬进了坡下的一所民宅。
①因镰仓时代山城的来派刀工名匠来国光而得名。
②一间约为1.8公尺。
③"绝无虚言"是武士向武神八幡菩萨所发的誓言。
太田黑的伤势很重,刚失去意识又清醒过来,刚清醒过来又失去了意识。在他昏迷的间歇,他还问自己的头朝向哪一方。当吉冈、大野相继回答"向着西方"时,太田黑说:"皇上位于东方,赶紧把我的头也转向那边。"于是两人就照办了。
接着,太田黑气息奄奄地命令升雄赶快砍下自己的头,然后再由两人把军神的灵牌和自己的首级送往新开皇大神宫。
他们不知敌兵什么时候会追赶过来。大野不忍砍下义兄的头颅,可还是听从了吉冈的劝告,终于提起刀来。他仔细擦拭着敌人的污血,待擦净刀身后,把刀抡了起来,看着深深埋下头去的义兄的面孔。吉冈伺候着扶起太田黑的身子,使他面向东方端坐着。可义兄早已无法端坐,就在他的上半身往前扑倒的刹那间,大野在一旁帮着砍下了他的头。
·其三、升天·
金峰山位于熊本城西约一里半的地方,它的名字模仿大和国称为一岳之灵山,山顶上供奉着藏王菩萨。
祠堂虽小,来历却很古远。相传元弘三年①菊池武重公在此地作战,曾在这个祠堂祈求神助,得胜后为致谢意重建了神殿,并亲自一刀三叩首②地塑了神像供奉。
这尊神像塑在山顶上,站立在那里以手遮日,像是在眺望着己方的军势。这本是一尊胜利的神像,然而举兵的第二天清晨,也就是阴历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的那天清晨,有四十六位败退下来的同志暂时退到了神社的周围。他们或站或坐,忍受着秋日的冷风浸染伤口引起的疼痛,茫然地眺望着四方。
①元弘元年为1331年,以此推。元弘三年应为1333年。
②雕塑神像时,刻一刀拜三次。
神社的周围只有稀疏的老杉排列着。澄清的朝阳透过老树下部的树枝,投下条纹状的光影,鸟儿啼鸣,空气澄澈。从人们被泥、血玷污了的衣服,以及疲惫的面孔上仍然放射着余辉的眼光中,还能看出昨夜血战的影像。
四十六人之中,有石原运四郎、阿部景器、鬼丸竞、古田十郎、小林恒太郎、田代仪太郎、仪五郎两兄弟,还有浦椐记、野口满雄、鹿岛瓮雄、速水宽吾等人。大家全都默不作声,各自眺望着大海、群山、以及还在冒着残烟的熊本城。
一群人在斜坡上坐了下来,捋下黄色的野菊花,搓揉着花瓣的手指被染成了黄色,他们还在远眺隔海的岛原半岛。
本来在黎明前,还有可能从海上逃走。同党的加加见十郎等人,得到旧藩的一位富户帮助,准备了六条船,却偏偏遇上今天凌晨的大退潮,所有船只全都陷进泥土里,无论怎样推动和拉拽都纹丝不动。假如再磨磨蹭蹭地拖延下去,追兵就会赶到,大家只好丢下船只,来到了金峰山的山顶。
举目向山麓望去,村落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附近的山坡上,田地一直延伸到很高的高处。由这里看下去,可以看到不知名的花木和丰收在望的稻田。仍然一片浓绿的山林,环绕在如同正晾晒着的缀有补丁的坐垫一般的村落周围,重叠起清晨敏感的光线那细微的明暗,沿着山间那起伏平缓的凹凸扩展开来。在那里的住家中,居住着与这些志士的人生全然不同的人们。在那些人的心里,大概永远也不会体味到这种战斗的胜负所引发的感慨吧。看上去,他们过的是一种子稳而没有波澜的生活。
形似海马的绿色海角把头部由河里往西探去。在西边,白川河口的淤泥呈扇形向海中扩展开去。假如把视线从在附近山谷上空往来盘旋的老鹰身上移开,河口的泥滩看起来就像巨大的老鹰张开它那印有茶色污斑的翅膀。
眼前的海,是介于有明海和天草滩之间、挨近岛原半岛的海峡。海水隐约现出深蓝色,在这个海峡正中,涌流着像是用硕大淡墨画下的潮流。在那些志士们的服中,这深蓝色的潮流恍若神明垂示的模糊不清的文字。
失败的早晨,风景竟是这样美丽,没有一点儿污迹,澄澈而静寂。
对岸的岛原半岛以云仙山为中心,舒畅地向左右展开自己的山麓,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山坡上的一排排家舍。云仙山山顶被笼罩在层层云霭中,西北部佐贺的多良山更是一片朦胧,只能隐约看出它的山容,在它上空漂浮着的几片云彩遮住了阳光,显得那样庄严、神圣。
这群人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清晰地现出樱园先生有关升天密说的教诲。
先生曾说:大凡登天者,必然要经由天柱或登天浮桥,这两者间并无不同。天柱和登天浮桥,自上古便有之,只是身染污秽之俗人目不能及也,更何况由此登天乎。若能除却自身污秽而净心复古,即可与上古神人无异,天柱和登天浮桥亦会自然浮现眼前,便可沿此攀至高天原了。
山上蕴涵着光亮的彩云现出神圣的形状,使得人们联想到,出现在眼前的不正是登天浮桥吗?如若果真如此,就要不失时机地欣然自刃赴死。
另一方面,站在崖头、面朝东方的一群人,正凝视着仍在冒出缕缕残烟的熊本城。
眼前,在荒木山突起的左边,天狗山、本妙寺山、三渊山等群山重叠在前方的杉树林那边。更远的地方是石神山,它的山容像是从后面望去的抬头石狮子一般。石神山深深延伸到街里。熊本是个树多林密的城镇,从这里望过去,森林比人家更为稠密,熊本城的大瞭望楼就耸立在森林中。藤崎台周围也是一目了然。从昨夜ll点开始的仅仅三个小时的战斗,以及后来残败而走的回忆,好像一下子浮现在了眼前;好像大家现在还在挥舞着钢刀奔跑在兵营大院里;又好像洒满曙光的营房大院里,虚幻的烈火和虚幻的神兵仍然还在战斗。本来,大家是为了躲避追兵才来到金峰山山顶的,可现在倒像从山顶上观望古战场似的眺望着昨夜的战场,恍若置身于梦境之中。
在城镇外遥远的东方,阿苏山的旧喷火壁喷发出阵阵火山烟,与云彩相接,把无垠长空的一角涂抹上它的色彩。火山烟看似静止不动,可它又确实在一点点地移动着。火山烟无休止地喷发,云彩则接连不断地把它吞下去,并因此而膨胀起来。
一群人被火山烟的气势所鼓舞,胸中激起再度举兵的志向。
就在这时,到山下的村落筹措了一坛酒和当日食粮的同志回来了。大家贪婪地吃着,轮流喝着坛里的酒。无论想要赴死的人,还是梦想再度举兵的人,都同样恢复了常态,因而比较接近现实的判断占据了上风。比如说,鬼丸竞主张再度杀人兵营,而小林恒太郎对此则持反对意见。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先派人下山侦察敌情,然后再相机行事。
派出侦察后,剩下的人重新讨论几位少年的安置,因为这里还有七位十六七岁上下的少年。他们是岛田嘉太郎、猿渡唯夫、太田三郎彦、矢野多门太、元永角太郎、森下奖、速水宽吾等七人。
在这以前,少年们还在一面生气勃勃地嬉戏打闹,一面私下议论道:"诸位长老磨磨蹭蹭地在干什么呀?或者切腹,或者再次举兵,希望尽快定夺下来。"当听说已经决定,由脚上生有肿疮而行走困难的48岁的鹤田伍一郎率领他们下山时,大家被这意外的变故惊呆了,猛烈地进行反对。
可是,在老一辈同志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少年们只得无可奈何地与鹤田一起悄然往山下走去。鹤田的儿子太田直已经年满20,因此与父亲道别后留在了山上。
入夜了。
根据先前的计划,大家要在岛崎村的一位同志家里听取侦察报告。同党们三三五五地下了山。侦察的人回来了。根据侦察报告称:熊本城的内外都部署了军队和巡警,戒备森严,海岸线上的船只全都禁止航行,敌人的侦察队已临近这个村子的村口。
一群人又摸索着悄悄来到近津海岸,请求吉田十郎的旧仆--一位渔夫提供渡船。但是这位渔夫只能勉强提供自己的那条船,可一条船是无论如何也载不下一起来到这里的三十余人的。
大家在这里解散了队伍,各奔东西。要去郡浦的古田、加加见、田代兄弟、森下照义、坂本重孝等六人坐进了那条好不容易弄来的船只。举兵至此也就结束了。
与举兵时的人数相比,登上金峰山的同志已不足三分之一了。
那三分之二的同志或是战死,或是隐藏战伤之身时遭官兵追捕而壮烈自刃。长老之一的爱敬正元逃到了三国岭,却遭三名警察追踪,随即端坐在路旁,切腹自杀了。享年54岁。
24岁的松本三郎、23岁的春日末彦都是回到家里自尽的。23岁的荒尾楯直回家后,先向母亲告以不孝之罪,接着言明自刃的决心,不曾想却得到母亲的大力嘉勉。荒尾喜极而泣,参拜了亡父的墓冢后,在坟前果敢地切腹了。
从金峰山上把七名被托付的少年带下山的鹤田伍一郎,在把少年送到各自的家里后,回家立即开始自刃的准备。
他让爱妻秀子备上酒莱。交盅话别时,鹤田对妻子说,自己死后还留有儿子太直在世,劝她不要气馁。
已是举兵后第三日的夜间了。鹤田还有14岁和10岁的两个女儿,妻子本想叫起正在熟睡的两个女儿与父亲告别,鹤田却制止道,"不要叫了!不要叫了!",接着露出上半身,横刀猛地切开腹部,再把刀刃刺进咽喉。当他亲手将刀子拔出,正要倒下时,大女儿刚巧醒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天亮时分,也就是丈夫死去的翌日清晨,他生前寄以希望的儿子太直,也切腹自杀了的紧急通知传到了秀子的耳边。
队伍在近津解散后,太直与伊藤健、菅夫一郎两人一起奔向新开皇大神宫,又在那里同朋友别过,只身去了健军村。他早就有了逃往长洲的打算。
太直的伯父建山氏住在健军村,他投奔到这里后,知道父亲伍一郎今天下午来过这里,托付了后事和表达决心后就离去了。想必父亲这时正在自刃。听说了这些后,逃往长洲的想法在太直的心中消失了。
他借下伯父家的前院,在大树下铺上新草席。先向位于东方的皇城三度遥拜,又对近处的父母所在家屋方向拜过后,太直拿起短刀切开腹部、刺穿了喉咙。
这个消息立即被传到了鹤田家。
伊藤健、菅夫一郎两人同鹤田太直分手后,赶到了熊本市南郊的宇土。
伊藤的哥哥正克的宅所就在宇土的三日村。看到弟弟的模样,正克大声呵斥他行为不轨,不准进入家门。
两人只得来到宇土街上,当天夜里,他们在流经镇后的河水清澈的河堤上,面对面地英勇切腹自杀了。
深夜里,有人听见河边再三响起拍手击掌的响声。附近的人觉察到这可能是切腹者在死前遥拜神明和天皇而发出的击掌声,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伊藤享年21,菅享年18。
由鹤田伍一郎护送回家的七位少年中,岛田、太田、猿渡三人,全都壮烈地自刃杀身了。
16岁的猿渡唯夫在临举事前,亲自赋诗一首题写在当夜缠头的白布上:
割土卖戎夷
一朝王室危
丹心报国志
天地神明知
听说回家的同志大部分都自刃了的消息后,猿渡根本听不进亲戚木下的劝阻,与父母亲戚同饮了诀别酒,独自进入另一间房间,搓揉肚皮后切开腹部,刺进了咽喉。不料刀子却被骨头挡住,还不够深度。猿渡喊进家里人,拿来另一把刀,这一次出色地刺穿了咽喉,倒下身去。
太田三郎彦17岁。回家后他倒头便睡,发出阵阵鼾声。第二天清晨他满面清爽地睁开睡眼后,对姐姐表明了死的决心,请她找来柴田、前田两位少年朋友。两位少年一到,太田便向他们表达诀别之意,并托付了后事。
两位少年回去以后,太田一人站起身来走进一个房间,叔父柴田房范则在邻室里,隔着一扇纸拉门等候着。听那动静,像是已经切开了腹部。"叔叔,叔叔,请帮一下忙。"听到这可怜的喊声后,柴田拉开纸拉门走了进去,只见太田已经把利刃刺进咽喉里。柴田稍微帮了一下,少年便英勇地死去了。
岛田嘉太郎18岁。刚回到家中,家里人就让他化装成僧侣逃走,却被他拒绝了。少年已决定自刃,喝了诀别酒后,便请来柔道家内柴重藏学习自刃的方法。切开腹部后,少年用刀尖指着喉咙问道:"先生,这里行吗?"内柴刚应了声"正是那里",少年早已优美地将刀刺了进去。
举兵失败后,树下一雄、井村波平、织田寿治等三人藏匿在柿原村的名门大矢野家,后来去了镫田,与金峰山下来的同志楢崎楯雄、椋梨武每相遇,便邀上这二人,再度藏身于大矢野家。这以后,五人又躲藏在当地乐源寺的岩洞里,大矢野家给予了种种照拂。
举兵过去了七天,在这期间,从各处不断传来同党自刃的消息。岩洞中的五个人决定不再逃跑,他们走出岩洞,来到大矢野家答谢永别。大矢野一家为他们摆下了惜别的酒宴。
树下担心利刃切破肚皮时流出食物而有失体面,就没多动筷子,可豪放的楢崎却毫不介意,大吃大喝了一通。不久,两人向大矢野的家人讨来红胭粉,薄薄地涂抹在自己的脸颊上,想在死后依然面色如生。
日近黄昏时分,五人走出大矢野的家门,来到近旁的鸣岩。时值九月十五明月夜,月光下,附着在小草上的露水,宛若铺陈着的珍珠一般辉耀着光亮。五人端坐在草地上,各自吟唱着辞世之歌,由最年轻的20岁的织田首先切腹,紧接着相继伏倒在刀刃之上。时年,井村35岁,楢崎、椋梨26岁,树下25岁。
与阿部景器、石原运四郎在镫田分手后,小林恒太郎同鬼丸竞、野口满雄一起,于阴历九月十一日深夜回到了自己家。
小林恒太郎虽说年纪尚少,但却智勇双全,总是与豪放的鬼丸竞提出的过激论相对立。这对性格各异的朋友和同志,死的场所和死的时间却是完全相同。
当知道很难再度举兵以及同党悉数溃灭之后,在翌日黄昏时分,三人排列在一起切腹自尽了。
在自决前,小林先向母亲谢以不孝之罪,然后又陪着春天才娶来的新妻--19岁的麻志子来到另一个房间,向她提出离婚的要求。因为,他不忍让妻子打发孀居的生涯。麻志子哭泣着拒绝了。
三人走进里面那间铺有草席的房间,家里人全都在厨房里等候着。小林吆喝道:"谁也不准到这里来!只要把打来的水放在套廊里就行了。"然后,揭下中央的一张草席垫子叠了起来。
鬼丸竞面向东方,坐在上面,露出上半个身子来。
厨房里的人们又一次听到了小林的喊叫声:
"请野口君帮着切腹的鬼丸君砍下头来!"
不久,里面那间铺草席的房间静寂下来。
进去一看,鬼丸竞居中,三人面向东方,端然切腹而亡了。
鬼丸竞40岁。小林27岁。野口23岁。
阿部以几子是阿部景器的妻子。
以几子是鸟居喜新太的长女,嘉永四年①出生于熊本城下。
哥哥直树跟随樱园学习皇典,又师从宫部鼎藏承受兵法,是一名提倡尊王攘夷的忧国志士。以几子耳濡目染,内心深受哥哥和他的同志们的影响。由于家境贫寒,她还帮助母亲,操持家务。
①嘉永元年为1848年,以此推,嘉永四年应为1851年。
16岁时,一个财主想要娶她,可在以几子的心中,自己的丈夫必须是一位忧国志士,因而觉得很不称心。母亲和哥哥也同样感到不合适,可碍于做媒的村长的情面,加之曾在经济方面得到过对方的关照,也就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以几子向母亲问道:"那么,只要嫁过去就行了吗?"母亲告诉她是那样的。举行了婚礼的当天夜里,以几子端坐一旁,不让新郎靠近,等到东方泛白便逃回了娘家,在母亲面前双手伏地跪问道:"我出嫁回来了,这样就可以了吧?"于是,那天就离了婚。
以几子18岁了。明治元年,哥哥直树被朝廷录用。
在这期间,当阿部景器和同志富永守国一起参拜供奉着清正公的本妙寺,来到寺门附近时,遇到一位妙龄女子。知道她就是同志鸟居直树的妹妹后,便施了一个礼。走过去以后,富永突然问道:"想娶那位姑娘吗?"阿部回答说,娶也可以。于是富永从中做媒,很快就举行了婚礼。当时,阿部29岁。
以几子如愿以偿,成了忧国志士的妻子,但却没有生儿育女。
以几子20岁了。阿部在久留米的一位同志镜山纪伊越狱后前来投奔,阿部把他藏了起来。镜山离开这里后,阿部被捕并受到严厉的审讯,被投进了监狱里。
盛夏时节,丈夫在狱中的这段时期,以几子朝不进早食,祈祷神明为丈夫雪冤;夜不入蚊帐,和衣躺在板房的地板上,体会丈夫所受的苦难。
阿部被释放后,一次漫步街头,在一家铺面上看到一件很中意的轻便铠甲,可因为价钱太贵,就放弃了买它的念头。后来他把这事也告诉了妻子。以几子悄悄卖掉自己的衣带,把所需款额交给了丈夫。阿部谢过后,就去买下那身轻便铠甲,这次举事时便穿在了身上。
随着举兵之日逐渐临近,阿部家俨然成了司令部。以几子同婆母一起尽心待客,为了做好就要出征的准备,曾有十多人在她家聚会,婆媳俩也一一加以照拂,并待以酒肴。当其中一人表现慌张时,以几子甚至平静地责备道:"打仗可要沉着啊。"
当天夜里,以几子和婆母清子一起远远地眺望着熊本城头腾起的烈火,以及京町、山崎、本山等处燃起的五处大火,欢呼雀跃地喊道:"干得好!干得好!"彻夜点着灯火,祈求神明保佑举兵的胜利和丈夫的武运。
然而随着黎明的到来,不断传来的却是战败的消息,以及战死或自刃的传闻,丈夫也下落不明。以几子又继续断食,一心一意地祈求神明保佑丈夫。
丈夫回来,是事隔三天了的阴历九月十二日的拂晓时分。
同党解散以后,阿部景器与石原运四郎一起离开近津,于翌日,也就是十日潜入盐屋的山中,待天黑后去镫田的杵筑神社,深夜赶到神官坂本应气的家,与从其他路径前来的小林恒太郎、鬼丸、野口等人在这里相聚了。十一日就留在这里,讨论了今后的进退。由于坂本应气祈请的神示是再举有望,大家鼓起了信心。阿部、石原与小林一行人分了手,各自回家去了。
以几子被从木板套窗缝隙传来的低低呼唤声惊醒了。这是丈夫的声音。她激动地打开木板套窗,丈夫默默无言地走进屋子,向醒来的母亲和以几子简略叙说了战败的经过。以几子让丈夫换下染满血渍的衣服,把它埋在了屋后的竹林里。
这以后,阿部白天带着短腰刀躲藏在书斋的地板下,太阳一落山就走出来。他让以几子暗地里去石原家,向石原的妻子安子打听情况。
以几子和安子一起四处奔走,寻找可以航渡到岛原的船只,可是禁船令非常严厉,从海路逃走的希望落空了。
到了十四日拂晓,石原运四郎一半怀着从陆路突破警戒线的希望,另一半则决定去死,为了与阿部共同进行最后的行动,他告别妻子,走出了家门。
黎明时分,叔父马场被请到阿部家中。在这里,石原、阿部、马场三人相聚在一起,商量着对策。马场说了一通警备如何森严,逃脱如何困难之后就回去了。
石原安子来到石原的哥哥木村那里请求援助。这时,路上传来搜索队士兵杂乱的军靴声,往石原家方向去了。木村让安子尽快赶到阿部家,把已经无法逃脱的局势通知石原。
安子雇了人力车,坐到阿部家附近下了车,悄悄地敲响后门,把以几子喊到外面来,然后简略地告诉她,搜索队已逼近了石原那人走室空的家宅。
以几子做了个刀刺咽喉的手势,安子点了点头。以几子劝安子再同丈夫见上一面,安子却认为那样反而会妨碍丈夫踏上黄泉之路,还是不见为好。说完,就逃命似的离去了。
以几子随即把事情的原委告诉阿部和石原。从刚才听了马场的报告时候起,两位参谋就完全断绝了再度举兵的念头,决定赴死了。
两人恭恭敬敬地在皇大神宫的画轴前默念并再三跪拜。以几子在白木三宝上放了三套陶器,敬上最后一杯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阿部和石原露出上半个身子,拿起了短刀。这时,以几子也平静地从腰带间抽出了怀剑。
不用说阿部,就连石原也吃了一惊。两人极力加以劝阻,但是以几子却初衷不改,矢志不渝。她说自己没有孩子牵累,无论如何也要让她一死相随。以几子一步不退地坚持着,阿部也就不再逆拂妻子的志向了。
就在两位志士横刀猛地切开腹部的同时,以几子把怀剑刺进了自己的咽喉。
这是阴历九月十四日刚过正午的时候。阿部享年37岁,以几子26岁,石原35岁。
自刃后不久,阿部家的大门被猛烈叩打。是搜索队来了。老母亲大声喊道:"刚刚切腹了!"士兵们随着军官闯进客厅,检查三具刚刚断了气的尸体。
同党在近津海边解散时,有一行六人乘上一条渔船,划到了熊本南郊宇土的郡浦。
他们是:28岁的古田十郎,他与小林恒太郎同为少壮参谋,在兵营的战斗中接连砍断两把刀,换了一把刀后又继续战斗。他先后砍倒了中佐大岛邦彦等人。自己身上也负了一处战伤。
加加见十郎40岁,古乐的名手。
田代仪太郎26岁,精于剑道,最先杀进炮兵营。
他的弟弟仪五郎23岁,在步兵营中战斗出色。
森下照义24岁,袭击种田少将,后转战镇台,激战众军官,立下赫赫战功。
坂本重孝21岁。
六人所投奔的,是郡浦神社的神官、樱园门下的同志甲斐武雄。原本他是应该参加举兵的,由于地处偏远,通知时便把他漏了。甲斐热情周到地接待了他们。
在甲斐那里,六人通宵商议了再度举兵的事。谈到旅资和军费时,加加见提出了一个方案。他偶尔听说旧主三渊永二郎来到了植柳的松井宅邸,便想托甲斐送去书信,请求三渊帮助筹措旅费。甲斐随即带上书信出发了。
一行人一直等待着甲斐归来,翌日即九月十二日等了一整天,他也没有回来。
甲斐赶到松井宅邸时,三渊早已不在了。而且,由于被埋伏在这里进行监视的警察认出是神风连的同党,甲斐也被抓走了。
在这一天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六个人意识到,甲斐越是迟迟不归,危险也就越是在向他们逼近。他们知道,到了一定时刻就必须下决心了。
田代仪五郎、森下、坂本等三人焦虑难耐,在夕阳中登上附近的大见岳,远远眺望着熊本城。从这里看过去,大嘹望楼的形状与昨天并没什么两样。可在转弯抹角地向樵夫打听过后,才知道城里每日夜晚火把通明,白昼则从早到晚派出搜索队的士兵前往四处搜查,毫不懈怠。从山上回来的三个人催促另外三人早下决心。
大家决定去死。赴死之处就在大见岳的山顶,赴死的时间,则选在翌日黎明。
六个人在鸡叫头遍之前,便登上了大见岳,在田代等人昨天黄昏就物色好的一块清洁平坦的地方,用准备好的草绳把四边圈上,并在绳上挂好纸条。白色的纸条在晨风中飘动、闪烁。在山顶微露的晨曦中,加加见十郎眺望着飘忽不定的薄云,吟唱着辞世的和歌:
巍巍大和神,
庇佑弟子得永生。
便自今日起,
经由九重天浮桥,
吾等尽皆升天去。
不用说,这是仿照樱园先生的《升天秘说》而作的一首和歌。加加见说,在这最后的时刻,非常希望能为大家演奏自己所擅长的古乐,可遗憾的是身边没有乐器。
六个人进入草绳圈内,共饮诀别之酒。在大家的一致推荐下,田代仪太郎担任留在最后帮助砍头的任务。加加见不忍让田代一人独自留在最后,提出自己和田代一起留下来。
古田十郎最先在秋天的晨风中露出肌肤,在腹部切开一字形刀口,再由田代助刀砍下头颅,便身首异处了。
紧接着是森下,然后是田代仪五郎、坂本重孝等三人相继切腹了。最后剩下的田代仪太郎和加加见也一起切开腹部,亲手刺穿了自己的咽喉。
根据秘密情报,警部①新美吉孝率领几名警察往山上爬来。来到半山腰时,遇上的一个慌慌张张从山上跑下来的猎人说,在山顶上,神风连的六名余党正要切腹自杀。新美制止住跃跃欲试的警察,"在这里抽一棵烟吧……"说完坐在树根上点上了香烟。他想成全神风连的这些余党,让他们最后能遂心如意地死去。
①日本警察官衔。
当警部一行来到山顶时,天已经大亮了。在四面围着草绳的圈子里,六位志土的遗体端端正正地排列着,飞溅在草绳挂着的白纸条上的点点鲜血,在朝阳中闪烁着光亮。
举兵失败后,一个名叫绪方小太郎的参谋遵循神明有关自首的神示投案自首,后被判处了无期徒刑。他在狱中写下《神焰稗史端书》一书,在书中细究了神风为何没有刮起和祈请为何不灵验等问题。
对于那样崇敬虔诚的精神和那样纯洁无垢的志向,竟没能得到神佑这一疑问,绪方在狱中用了余生的全部精力试图解开,却终究没能如愿。他的下述记叙,只是他个人的解释和揣度。神意冥冥,岂可为世人所知。
谨遵从神明之神意而发兵起事,却有如骤遭风雨狂暴之鲜花,忠勇志士竟于一夜之间尽然消逝,如同无常之霜露。呜呼哀哉,悲伤之事当以此为极。
若以愚氓之心非但不能度测,更致荒诞以及怨尤他人,故此幡然省悟:凡事自有神定耳。
倘若制止此等英武忠勇之壮士,必使谋划数载之密事为世间所闻,即或不至引发大事而生出事端,彼等亦会愤慨时世而引身亡命。承蒙神明深为见怜,令彼等素心一旦得以遂愿,便于冥界侍奉神事。如此神妙之安排,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一段安慰自己,也是安慰同志之魂灵的语言,在这些语言的背后,蕴涵着一种难以表述的痛恨之情。绪方用来表述同志们欲罢不能之壮志的那句简单辞句,可以说吐露出了自己的真情。
"……岂能如柔弱女子之举动乎?"
--《神风连史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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