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好笑的是我可以走遍全球,可是总想不到要去美国,对于我它比一块消失的大陆更浩渺、更遥远,我对消失的大陆尚存有某种神秘的向往,对美国却毫无感情。有时我也确曾思念莫娜,不是把她当作特定时间空间中的一个人去思念,而是抽象地、超然地思念,仿佛她已变成一大团云彩状的东西冉冉升到空中,这团东西遮住了过去。我不能使自己长时间地思念她,不然我就会从桥上跳下去的。真怪,我已对这种没有她在身边的生活习以为常了,但是只要想她一会儿便足以完全破坏我的满足,把我又推向悲惨的过去那个令人痛苦的阴沟里。

七年来我不分昼夜四处游荡,心里始终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她。若是有一位基督徒像我忠于莫娜那样忠于上帝,今天我们每个人都早已成为耶稣基督了。我昼夜思念着她,甚至哄骗她时也是如此。有时,正在做其他事情,觉得自己完全忘却了这件事情时——也许正在拐过一个街角——我眼前会突然出现一个小广场几棵树和一只长椅,在这僻静的地方我们站着争吵,在这儿我们用刻薄的语言、争风吃醋的话题吵得对方发疯。我们总是拣一个僻静的地方,比方说吊刑广场清真寺外昏暗悲哀的街道,或是布尔特伊大道那个敞开的墓穴一带,那儿一到晚上十点钟便死一般寂静,使人联想到谋杀、自杀或任何可以创造人类戏剧遗迹的东西。当我意识到她走了,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便打开了,我觉得自己在下跌、下跌,跌进幽深的空间中去。这比流泪还糟,比懊悔、创伤或悲哀更深刻,这是魔鬼撒旦被抛入的无底深渊,无法再爬上来,没有光线,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没有人手的触碰。

夜晚穿过街道时我曾几千次想她回到我身边的一天会不会到来,我将渴望的目光全投向建筑物和雕像,我那么渴求、那么绝望地望着它们,到此时我的思想准已同这些建筑物和雕像融为一体了,它们一定浸透了我的痛苦。我也忍不住忆起我们肩并肩穿过这些现在浸透着我的梦想和渴望的悲哀、幽暗的街道时她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对于她这些街道同其他街道是一样的,只是略微脏一点儿,仅此而已。她不会记得在某一个角落我曾驻足捡起她的发夹,或是我俯身替她系鞋带时标明了她落脚的地方,它将会永远留在那儿,甚至在大教堂被毁坏、整个拉丁文明都永远被消灭后它仍将留在那儿。

一天夜里沿着勒蒙街散步时一阵不寻常的痛苦和忧伤攫住了我,一些事情栩栩如生地展示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我常常闷闷不乐地、绝望地在这条街上行走,还是因为我想起了一天夜里我们站在吕西安一埃广场时她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你为什么不带我去看看你写过的那个巴黎?”想起这话时我明白了,我忽然悟到根本不可能指给她看那个我已经了解的巴黎,那个区域未确定的巴黎,那个只是由于我的孤独和对她的渴求才存在的巴黎。这样一个巨大的巴黎!再探究它一遍会花去一个人的一生。只有我拥有打开它的钥匙,这个巴黎不适合游览,即使是抱着最好的意愿来旅游,只能在这个巴黎生活,每天必须体验它的一千种不同的折磨。这个巴黎像一个恶性肿瘤在你体内长大,越长越大,直到吞噬掉你。

跌跌撞撞地走过沐佛塔尔街,这些往事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我又回想起以往的另一件怪事。那是一本导游手册,莫娜要我替她翻书页,因为封面太沉重,可我当时发现根本无法翻开。一点原因也没有,只是因为那时我一门心思都去想沙拉文,现在我正是在他的神圣管区内漫游——仍是一点儿原因也没有——我忆起有一天受到日复一日经过的那块招牌启发后我冲动地闯进奥尔菲拉公寓要求看看斯特林堡曾住过的房间。截至那时为止我还没有遇到很大不幸,尽管我已失去了所有的东西,也已尝过空着肚子在街上徘徊、提心吊胆地提防警察的滋味。那时我在巴黎还没有交上一个朋友,这种状况与其说令人沮丧倒不如说是使人茫然,不论我在这个世界上流浪到何处,最容易找到的莫过于一个朋友。不过实际上迄今为止我还没有遭遇什么太大的不幸,一个人的生活中可以没有朋友,正如他没有爱情甚至没有钱也可以生活下去,尽管人们认为钱是必不可少的。我发现,一个人可以只凭悲哀和痛苦在巴黎生活!这是一种苦涩的滋养品,或许对于某些人这是最好的滋养品。不管怎样,我还没有落到穷途末路的地步,我只是在同灾祸调情而已。我有充裕的时间,有闲情逸致去窥探别人的生活,去同已死去的传奇故事闹着玩。不论一件事物有多么肮脏,一旦塞进一本书里便显得令人惬意地遥远和陌生了。离开这个地方时我意识到自己唇边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容,好像在对自己说,“别着急,奥尔菲拉公寓!”

从那时起我当然明白在巴黎的每个疯子早晚都会发现一件事:并不存在为受磨难者预备的现成地狱。

现在我好像有点儿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喜欢看斯特林堡的作品了,我看到她读完“有味道”的一段后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笑出来的泪水,她说,“你同他一样疯……你该受罚!”当她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受虐狂后,这位施虐狂是多么高兴啊!她还没咬自己,看看牙齿是否锋利。我刚刚认识她的那些日子里她浑身都是斯特林堡的味道,使我们聚到一起的是使斯特林堡沉迷于其中的纷乱飘忽的念头、两性之间永恒的争斗和使斯堪的纳维亚的蠢极了的白痴喜欢的那种蜘蛛般的残忍。我们在死亡的舞会上相聚,我很快被吸进漩涡里,待再浮出水面我已辨认不出这个世界了。当我发现自己解脱时音乐已停止,盛宴已结束,我被剥得光光的……那天下午离开奥尔菲拉公寓后我去了图书馆,在恒河中沐寓沉思默想了一阵黄道十二宫,然后我便开始琢磨斯特林堡无情地描写的那个地狱的含义。这样细想着,我渐渐明白了神秘的远游——这位诗人飞越地球表面,然后又英勇地降到地球的核心,仿佛命中注定要在一出已失传的剧中再扮演角色。这是在鲸鱼肚子里做一阵黑暗、可怕的居留;是试图解放自己的血腥挣扎;是要从过去的羁绊中脱身;是投射在异国海岸上的明亮、血迹斑斑的太阳。他和其他人(但盯拉伯雷、凡高等)为什么都来到巴黎对于我已不再是神秘的了。我明白了为什么正是这个巴黎吸引了那些受折磨、产生幻党的爱情狂人,我明白了为什么在这儿、在这个轮子的正中,一个人能够接受最离奇、最不切实际的理论,却又一点儿也不觉得它们古怪。一个人正是在这儿重读青年时代读过的书,每个谜都有了新的意义,每一根白头发都是一个谜。一个走在街上的人早就知道自己傻了、疯了,因为很明显这些冷漠、麻木的脸正是他的看守的面孔。在这儿所有的分界线都消失了,世界展现出它是一座疯狂的屠宰常单调的生活延伸到无限,出口紧紧关上了,逻辑在四处横行,血淋淋的刀在闪光。空气寒冷而污浊,语言则是《启示录》式的。到处都找不到一个标明出口的牌子,除了死亡之外没有什么好谈的。一条死胡同的末尾有一座绞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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