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

“保护神啊,圣母娘娘!保护神啊!”

大家好像突然明白了,天地之间并不虚空,有钱有势的人还没有夺走一切,尽管他们遭受着欺凌和奴役,遭受着难以忍受的贫穷,遭受着可怕的伏特加的祸害,却有神灵在保佑着他们。

“保护神啊,圣母娘娘!”玛丽亚嚎吻大哭,“圣母娘娘啊!”

可是感恩析祷做完,圣像又抬走了。一切都恢复原样,酒馆里又不时传出醉汉粗鲁的喊声。

只有富裕农民才怕死,他们越有钱,就越不信上帝,不信灵魂得救的话。他们只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才点起蜡烛,做做祷告,以防万一。穷苦的农民不怕死。人们当着老头子和老奶奶的面说他们活得太久,早该死了,他们听了也没什么。他们也当着尼古拉的面毫无顾忌地对菲奥克拉说,等尼古拉死了,她的丈夫丹尼斯就可以得到照顾--退役回家了。至于玛丽亚,她不但不怕死,甚至还巴不得早点死才好。她的几个孩子死了,她反倒高兴呢。

他们不怕死,可是对各种各样的病却估计得过于可怕。本来是一些小毛病,如肠胃失调啦,着了点凉啦,老奶奶立即躺到炉台上,捂得严严实实,开始大声地不停地呻吟:“我要一死一啦!”老头子赶紧去请神父,老奶奶就领圣餐,接受临终前的涂圣油仪式。他们经常谈到感冒,蛔虫和硬结,说蛔虫在肚子里闹腾,结成团能堵到心口。他们最怕感冒,所以哪怕夏天也穿得很厚,在炉台上取暖。老奶奶喜欢看病,经常坐车跑医院,在那里说她五十八岁,不说七十岁。照她想,要是医生知道她的实际年龄,就不会给她治病,只会说:她该死了,用不着治了。她通常一清早就动身去医院,再带上两三个小孙女,到了晚上才能回来,又饿又气,给自己带回了药水,给小孙女带回了药膏。有一次她把尼古拉也带去了,后来他一连喝了两周的药水,老说他感觉好些了。

老奶奶认识方圆三十俄里内所有的医师、医士和巫医,可是却没有一个让她满意。在圣母庇护节那一天,神父举着十字架走遍所有的农舍,教堂执事对她说,城里监狱附近住着一个小老头子,做过军队上的医士,医道高明,劝她找他去看病。老奶奶听了他的劝告。等下了头一场雪,她就坐车进城,带回一个小老头子。这人留着大胡子,脸上布满了青筋,穿着长袍,是个皈依正教的犹太人。当时家里正请了几个雇工做事:一个老裁缝戴一副吓人的眼镜用碎布头拼成坎肩,两个年轻小伙子用羊毛搏毡靴。基里亚克因为酗酒丢了差事,现在只好住在家里。他坐在裁缝旁边修理马脖子上的套具。屋子里又挤又闷,有一股臭味。犹太人给尼古拉做完检查,说需要拔罐子放血。

他放上许多罐子。老裁缝、基里亚克和小姑娘们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好像觉得,他们看到疾病从尼古拉身上流出来了。尼古拉自己也瞧着,那些附在胸口的罐子慢慢地充满了浓黑的血,感到当真有什么东西从他身子里跑出去了,于是他高兴得笑了。

“这样行,”裁缝说,“谢天谢地,能见效就好。”

犹太人拔完十二个罐子,随后又放上十二个。他喝足了茶,就坐车走了。尼古拉开始打颤,他的脸瘦下去,用女人们的话说,缩成拳头那么大小了,他的手指发青。他盖上一条被子,再压上一件羊皮袄,但还是觉得越来越冷。傍晚时他难受得叫起来,要他们把他放到地板上,要裁缝别抽烟,随后静静地躺在羊皮袄下面,天不亮就死了。

 

唉,多么严酷、多么漫长的冬季啊!

圣诞节过后,自家的粮食已经吃完,只得去买面粉。基里亚克现在住在家里,每天晚上都要大吵大闹,弄得大家心惊胆战,一到早晨又因头痛和羞愧而痛苦不堪,看他那副模样真叫人可怜。在畜栏里,那头饥饿的母牛日日夜夜不停地眸阵哀叫,叫得老奶奶和玛丽亚的心都碎了。好像是故意为难,一直是冻得树木喀喀响的严寒天气,到处是厚厚的积雪和高高的雪堆,冬天拖得很长。到了报喜节①,还刮了一场真正的冬天的暴风雪,在复活节还下了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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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东正教节日,在俄旧历三月二十五日,据说天使于此日告知圣母:耶稣将诞生。

但是不管怎么样,冬天总算过去了。四月初,白天变得暖和起来,夜里依然寒冷。冬天不肯退让,但暖和的春日终于战而胜之,最后,冰雪消融,河水奔流,百鸟齐鸣。河边的整个草场和灌木丛淹没在泛滥的春水中,从茹科沃村直到河对岸成了一片泽国,水面上不时有一群群野鸭振翅飞起飞落。春天的落日如火如茶,映红了满天的彩霞,每天晚上都变出一幅不同往常的新的图景,那样美妙绝伦,日后当你在画面上看到同样的色彩、同样的云朵时,简直就难以置信。

仙鹤飞得很快很快,发出声声哀鸣,似乎在召唤同伴。奥莉加站在斜坡的边上,久久地望着这片泛滥的春水,望着太阳,望着那明亮的、仿佛变年轻了的教堂,她不禁流下了眼泪,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她急切地想离开这里,随便去什么地方,哪怕天涯海角。家里已经决定,让她还回到莫斯科去当女仆,让基里亚克跟她同行,去那里找个看门人或者其他的差事。好啊,快点走吧!

等路变千一些,天气暖和了,她们就动身上路。奥莉加和萨莎每人背着行翼,穿着树皮鞋,天不亮就出发了。玛丽亚出来送她们一程。基里亚克因为身体不好,还得在家再待上一个星期。奥莉加最后一次面对着教堂画十字、默默祷告。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但没有哭,只是她的脸皱起来,像老太婆那样难看了。这一冬,她变瘦了,变丑了,头发有点灰白,脸上再没有昔日那种可爱的模样和愉快的微笑,在经受了丧夫之痛以后,只有一种悲哀的听天由命的神情。她的目光有点迟钝、呆板,好像她耳背似的。她舍不得离开这个村子和这些农民。她回想起抬走尼古拉的情景,在一座座农舍旁边都有人做安魂祈祷,大家同情她的悲痛,陪着她哭,在夏天和冬天,经常有一些时日,这些人过得好像比牲口还糟,同他们生活在一起是可怕的。他们粗鲁,不诚实,肮脏,酗酒;他们不和睦,老是吵架,因为他们彼此不是尊重,而是互相害怕、互相猜疑。是谁开小酒馆,把老乡灌醉?农民。是谁挥霍掉村社、学校和教堂的公款,把钱换酒喝了?农民。是谁偷邻居家的东西,纵火,为了一瓶伏特加在法庭上作伪证?是谁在地方自治会和其他会议上头一个出来反对农民?还是农民。确实,同他们生活在一起是可怕的,可是他们毕竟是人,他们跟常人一样也感到痛苦,也哭泣,而且在他们的生活里没有哪件事是不能找到使人谅解的缘由的。沉重的劳动使他们到了夜里就浑身酸痛,严寒的冬天,粮食歉收,住房拥挤,可是没有人帮助他们,哪儿也等不到帮助。那些比他们有钱有势的人是不可能帮助他们的,因为他们自己就粗鲁,不诚实,酗酒,骂起人来照样难听得很。那些小官和地主管家对待农民如同对待流浪汉一样,他们甚至对村长和教堂主持都用“你”相称,自以为有权这样做。至于那些贪财的、吝啬的、放荡的、懒惰的人,他们到农村里来只是为了欺压、掠夺、吓唬农民,哪里还谈得上帮助农民或者树立良好的榜样呢?奥莉加回想起,去年冬天,当基里亚克被拉去用树条体罚时,两位老人的模样是多么可怜而屈辱啊!现在她很可怜所有这些人,为他们难过,所以她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再看看那些小木屋。

送出三俄里,玛丽亚开始告别,随后她跪下来,不住地磕头,大声哭诉起来:

“又剩下我孤零零一人了,我这苦命人啊,多么可怜、多么不幸啊……”

她就这样哭诉了很长时间,奥莉加和萨莎每一回头总能看到她跪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向着旁边的什么人不住地磕头。在她上空有几只白嘴鸦在盘旋。

太阳高高地升起,天气热起来。茹科沃村远远地落在后头了。走路让人舒畅,奥莉加和萨莎很快就忘了村子,忘了玛丽亚。她们高兴起来,四周的一切都引起她们的兴趣。有时出现一个土岗;有时出现一排电线杆,一根接一根不知伸向何方,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上,那上面的电线发出神秘的嗡嗡声;有时看到远处绿树丛中有个小村子,从那边飘来一股潮气和大麻的香味,不知怎么让人觉得,那里住着幸福的人们;有时在野地里孤零零地躺着一具马的白骨。云雀不停地婉转啼唱,鹌鹑的叫声此起彼伏,互相呼应,一只秧鸡断断续续发出急促的叫声,仿佛真有人在拉扯旧的铁门环一样。

中午时分,奥莉加和萨莎来到一个大村子。在一条宽阔的街上,她们遇见一个小老头,茹科夫将军的厨子。他感到热,他那汗淋淋的红秃顶在阳光下发亮。他同奥莉加都没有立即认出对方,随后都回过头来对视了一会儿,认出来后一句话没说,又各走各的路了。她们停在一座显得更阔气、更新的木屋前,奥莉加对着敞开的窗子深深地一鞠躬,用委婉的唱歌般的声调响亮地说:

“正教徒啊,看在基督份上,给点施舍吧,求上帝保佑你们,保佑你们的双亲在天国安息。”

“正教徒啊,”萨莎也唱起来,“看在基督份上,给点施舍吧,求上帝保佑你们,保佑你们的双亲在天国……”

一八九七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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