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一声门锤宣告德·格拉珊一家三口驾到。他们进来,跟大家寒暄,使克吕旭无法把话说完。公证人对此反倒高兴。葛朗台已经斜眼瞅他了,鼻尖的肉瘤传达出了他内心狂风暴雨般的翻腾;但是,首先,谨小慎微的公证人认为:一个初级法庭庭长不宜亲自去巴黎降服债权人,插手一件冒犯廉政法律的花招;其次,他还没有听到葛朗台肯不肯花钱的表示,侄儿就自告奋勇接手这桩交易,他从本能上感到心惊肉跳。所以,趁格拉珊夫妇进门的当口,他把侄儿拉到窗户旁边……“你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侄儿;献殷勤到此为止吧。你想他的女儿都想得昏了头。见鬼!不能像刚出窠的小乌鸦那样见到核桃就啄。现在让我来把舵,你只要帮着使劲儿就行。你犯得着让你的法官身份牵连进这样一件……”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德·格拉珊先生向老箍桶匠伸手说道:“葛朗台,我们听说府上遭到可怕的不幸,纪尧姆·葛朗台的商社出事了,令弟也去世了。我们特地前来表示哀悼。”

“要说不幸,”公证人打断银行家的话,“也就是葛朗台先生的弟弟去世。他要是想到向哥哥求援,也不至于自杀。咱们的老朋友最讲面子,他打算清理巴黎葛朗台家的债务。我这个当庭长的侄儿,为了免得葛朗台先生在这样一桩涉及司法的事务中遇到麻烦,自告奋勇要立刻替他去巴黎,跟债权人磋商,并适当地满足他们。”这一席抢白,再加上葡萄园主抚摸下巴表示默认的态度,让德·格拉珊一家三口惊诧至极。他们在来的路上还大骂葛朗台吝啬,几乎把他说成害死兄弟的元凶。

“啊!我早料到了,”银行家瞅瞅妻子,叫出声来。“路上我跟你怎么说的,太太?葛朗台连头发根儿都讲面子,决容忍不了堂堂姓氏受到一丝一毫的玷污!没有面子的钱是一种病!咱们内地就讲面子。好,好样的,葛朗台!我是个老兵,不会装扮自己的想法,怎么想就怎么说:这件事,真是天晓得,太伟大了!”

“可……可……这……伟大……的代价很……很……高呀,”老头儿的手被银行家握着热烈晃动的时候,他这么回答道。

“可是,这件事儿,我的好葛朗台,”德·格拉珊接着说,“但愿庭长听了别不高兴,这件事儿纯粹是生意经,涉及不到司法,得商务老手去处理才行。难道不该精通回扣、预支、利息计算之类的业务吗?我赶上要去巴黎办事,可以代您……”

“咱们倒……倒……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咱们俩尽……尽可……可能作些……安……安排……能让我……我……我不至许……许……许下什么我……我……我不愿许……下的诺……诺言,”葛朗台结结巴巴说道,“因为,您知道,庭长先生当然要我出旅费的。”

这最后一句话,老头儿说得很利索。

“嗨!”德·格拉珊夫人说,“去巴黎可是一件高兴的事。

我愿意自己掏路费去呢。”

她先向丈夫使了一个眼色,像是鼓励他不惜代价把这件差事从对手那里抢过来;接着又带着一脸挖苦的表情,看看克吕旭叔侄俩,这两位顿时面色沮丧。

葛朗台于是抓住银行家的一个纽扣,把他拉到一边。

“比起庭长,我倒更信过得您,”他说道,“不过,其中有些奥妙,”他牵动着肉瘤,又补充说道。“我想买公债;要买下几千法郎,不过我只想下七十法郎一股的本钱。据说每逢月底行市会跌。您这方面在行,是不是?”

“敢情!您哪,我得替您收进几千法郎的公债了?”

“初涉此道,先小做做。别说!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玩这玩意儿。您给我在这个月底做成一笔买卖;别透半点口风给克吕旭他们,不然他们会生气的。既然您去巴黎,那么咱们不妨同时为我那可怜的侄儿探探风,看看王牌的颜色。”

“这就说定了。我明天一早乘驿车走,”德·格拉珊提高嗓门说道,“那么,我几点钟来您这儿听您最后的嘱咐?”

“五点钟,晚饭之前,”葡萄园主搓搓双手,说。

两家客人又面对面地耽了一会儿。停顿片刻之后,德·格拉珊拍了一下葛朗台的肩膀,说:“有您这么讲义气的亲戚,真不错……”

“是啊,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葛朗台回答道,“我可是看重骨……肉情份的。我疼我的兄弟,我要证明我疼他,但愿不花……花……花得我倾家……”

“我们告辞了,葛朗台,”银行家趁他还没有把话说完便知趣地打断了他。“我要是提前动身的话,有些事还得安排一下。”

“好的,好的。我也一样……为了您知道的这件事,我……

我要到到……到房间去……想一想,躲进我的那……那间……用克吕旭庭长的说法,叫评评评议室……去。”

“该死!我又不是德·蓬丰先生了,”庭长伤心地想道,脸上的表情顿时像被辩护词弄得心烦意乱的法官。

两个敌对家族的首领们一起告辞了。他们都已经把老葡萄园主今天上午出卖乡亲的罪恶行径置诸脑后,只想刺探对方如何评价老头儿对新近这件事的真正意图,不过双方嘴都很严,谁都不漏半点口风。

“二位跟我们一起拜访德·奥松瓦尔夫人如何?”德·格拉珊问公证人。

“我们以后再去,”庭长抢着回答说,“要是叔叔允许的话,我已经答应德·格里博古小姐,上她那里去照个面的,我们要先去她家。”

“那就再见了,二位,”德·格拉珊太太说。他们刚同克吕旭叔侄分手,阿道尔夫赶紧对父亲说:“他们气得七窍冒烟了,嗯?”

“闭嘴,孩子,”母亲连忙说道,“他们还听得见呢。再说,你的话不登大雅,有股法律学生的刻薄味儿。”

“哎,叔叔,”庭长见德·格拉珊一家走远之后,忍不住叫起来,“我开始被称为蓬丰先生,临了又只是个克吕旭。”

“我当时就看出来了,你心里有气。但是风向对德·格拉珊有利。你那么聪明,怎么倒糊涂了?……就让他们乘上葛朗台老爹‘以后再说’的顺风船吧。孩子,你放心。欧叶妮早晚是你的媳妇儿。”

不多一会儿,葛朗台慷慨的决定同时在三家传播开了,满城风雨只传说这桩手足情深的义举。葛朗台不顾葡萄园主们应有的信义独家出售存货的行为得到了大家的原谅,人人都佩服他讲面子,赞不绝口地说,想不到他会这么慷慨。法国人的脾气本来就是好激动,喜欢起哄去捧昙花一现的红角儿,为不着边际的新鲜事儿瞎起劲。跟着哄的人们难道没有一点儿记性吗?

葛朗台老爹一关上大门,就把娜农叫来:

“先别放狗,也不要睡觉,咱们还有事儿要一起干呢。十一点钟,高诺瓦叶该赶着马车从弗洛瓦丰来这儿。你注意听着,别让他敲门,叫他轻轻地进来。警察局有令,夜里禁止喧哗。况且左邻右舍也用不着知道我出门。”

说罢,葛朗台上楼去他的密室,娜农在楼下听到他在上面搬东西、翻东西、走来走去,动作很轻。显然他不想惊动妻子和女儿,尤其怕引起侄儿的注意。他瞅见侄儿的房里还有灯光早就低声地咒骂过了。半夜,一心惦记着堂弟的欧叶妮仿佛听到有谁快要死了在呻吟,她认为这要死的人一定是夏尔,跟她分手时他那么苍白,那么垂头丧气!说不定他自寻短见了。她忙披上一件有帽兜的搭肩,想上去看看。先是有一道强光从门缝里射进来,吓得她以为着火了;接着听到娜农沉重的脚步声,她才安下心来,又听到她在说话,还有几匹马嘶叫的声响。

“我父亲把堂弟架走了不成?”她一面想,一面小心翼翼地把房门打开一条缝,既不让门发出咿呀的声响,又正好能瞅见楼道里谁在走动。突然,她的眼睛遇到了父亲的眼睛;虽然父亲并没有注意到她,也没有怀疑谁在偷看,但是她已吓得手脚冰凉。只见老头儿和娜农两人的肩头扛着一根粗大的杠子,杠子中央一条绳索捆住一只小木桶,跟格明台平时在面包房里做着玩的那种小木桶很像。

“圣母呀!老爷,怎么这么重呀?”娜农压低嗓口问道。

“可惜里面只有一大堆铜钱!”老头儿回答道,“小心别砸倒蜡烛台。”

这个场面只有一支蜡烛照明;蜡烛放在楼梯扶手的两根立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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