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我整了他五天,他什么也不说。老是一句话:‘我什么也不知道,不是我放的。’简直是天生的土匪。你知道,那个押送的哥萨克认出了这个小坏蛋,差点把他掐死。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拉开。他因为跑了犯人,在车站挨了奥梅利琴科二十五通条,所以一见这小坏蛋,就狠狠揍了他一顿。现在这个人没必要再关下去了,我给上司写个呈文,上头一批,就把他干掉。”

萨洛梅加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沫,说:“他要是落在我手里,保管早就招了。审犯人这种事,你这个小神甫根本干不了。神学院的学生,怎么能当司令呢?你没用通条抽他吗?”

警备司令发火了。

“你也太放肆了。还是嘲笑嘲笑你自己吧!我是这儿的司令,你少管闲事!”

萨洛梅加瞧了瞧怒气冲冲的警备司令,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小神甫,别生气,当心气破了肚皮。我才不管你的事呢!闲话少说,你还是告诉我,哪儿能搞到两瓶好酒喝喝吧!”

警备司令得意地笑了笑:“这好办。”

“这小子,”萨洛梅加用手指了指公文说。“你想要他的命,就得把十六岁改成十八岁,把‘6’字上面的小钩往这边一弯,就行了,要不,上头说不定不批。”

仓库里一共关押着三个人。一个是大胡子老头,他穿着破长袍和肥大的麻布裤子,蜷着两条瘦腿,侧身躺在板床上。

他被抓来是因为住在他家的佩特留拉士兵,有一匹马拴在他家板棚里不见了。地上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贼眉鼠眼,尖下巴,是个酿私酒的。她是因为有人告她偷了表和其他贵重物品给抓来的。在窗子下面的角落里,头枕着帽子,昏昏沉沉地躺着的是保尔·柯察金。

仓库里又带进来一个姑娘,她睁着两只惊恐不安的大眼睛,头上扎着花头巾,一副农村打扮。

她站了一会儿,就坐到了酿私酒的女人身旁。

酿私酒的老太婆把新来的姑娘仔细打量了一番,连珠似地问:“小姑娘,你也来坐牢啦?”

她没有得到回答,不肯罢休,又问:“你是为啥给抓来的?兴许也是为造私酒吧?”

农村姑娘站起来,看了看这个纠缠不休的老太婆,低声回答说:“不是的。我是为哥哥的事给抓来的。”

“你哥哥怎么啦?”老太婆非要问出个究竟来。

这时候,那个老头插嘴了:“你干吗惹她伤心呢?说不定人家够难受的了,可你问起来没个完。”

老太婆立刻转过身来,朝着板床那边说:“谁指派你来教训我的?我是跟你说话吗?”

老头啐了一口唾沫,说:“我是说,你别老缠着人家。”

仓库里安静下来。姑娘把大头巾铺在地上,枕着一只胳膊躺下了。

酿私酒的女人开始吃起东西来。老头把脚垂到地上,不慌不忙地卷了一支烟,抽起来。一股难闻的烟味立即在仓库里扩散开来。

老太婆嘴里塞得满满的,吧嗒吧嗒地嚼着,又唠叨起来:“抽起来没完没了,臭得要命。就不能让人吃顿安生饭?”

老头嘿嘿一笑,挖苦她说:“你是怕饿瘦了吗?眼看连门都挤不出去了。你就不兴给那个小伙子吃点?别总往自己嘴里塞。”

老太婆抱屈地把手一摆,说:“我紧着跟他说:你吃,吃吧,他不想吃嘛!能怨我吗?我吃多少,用不着你多嘴多舌的,又不是吃你的。”

姑娘朝老太婆转过身来,向柯察金那边扬了扬头,问:“您知道他为什么坐牢吗?”

老太婆一见有人跟她说话,心里高兴起来,乐呵呵地告诉姑娘:“他是本地人,是老妈子柯察金娜的小儿子。”

她弯下身子,凑到姑娘耳朵跟前,悄声说:“他救走了一个布尔什维克,那个人是水兵,就住在我的邻居佐祖利哈家。”

姑娘这时想起了警备司令的话:“我给上司写个呈文,上头一批,就把他干掉……”

军车一列接着一列开来,塞满了车站。谢乔夫狙击师所属各个分队(营)乱哄哄地从车上挤下来。由四节包着钢板的车厢组成的“扎波罗什哥萨克号”装甲车,缓慢地在铁路线上爬行。从平板车上卸下了大炮。从货车里牵出了马匹。骑兵们就地整鞍上马,挤开那群乱得不成队形的步兵,到车站广场上去集合整队。

军官们跑来跑去,喊着自己部队的番号。

车站上十分嘈杂,像有一窝蜂在嗡嗡地叫。纷乱的人群,逐渐按着班、排组成了队伍。随后,这股武装的人流就朝城里涌去。直到傍晚,谢乔夫师的辎重马车和后勤人员还络绎不绝地顺着公路开进城去。殿后的司令部警卫连终于也开过去了。一百二十个人一面走,一面扯着嗓子唱:

为什么喧哗?

为什么呐喊?

因为佩特留拉

来到了乌克兰……

保尔起身站到小窗跟前。街上车轮的辘辘声、杂乱的脚步声和歌声,透过苍茫的暮色,传入他的耳内。

他背后有人小声说:“看样子是军队开进城来了。”

保尔转过身来。

说话的是昨天关进来的那个姑娘。

他听过姑娘讲述自己的身世——那个酿私酒的老太婆终于达到了目的。原来姑娘就住在离城七俄里的农村。她哥哥格里茨科是个红色游击队员,当地成立苏维埃政权的时候,领导过贫农委员会。

红军撤退的时候,格里茨科也缠上机枪子弹带,跟着他们走了。现在家里简直生活不下去。仅有的一匹马,也给抢走了。父亲被抓到城里,关进监牢,受尽了折磨。村长过去挨过格里茨科的斗,现在借机报复,经常把各式各样的人派到她家去住,弄得她家更穷了。前天警备司令到村里抓人,村长把他领到了她家。警备司令看中了这个姑娘,第二天清晨就把她带回城里来“审问”。

保尔睡不着觉。他辗转反侧,一个无法摆脱的思想纠缠着他:“以后会怎么样?”这个问题总在脑子里翻腾。

遭到毒打的身体像针扎一样疼痛。那天哥萨克押送兵兽性大发,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

为了摆脱那些恼人的思想,他开始静听身旁两个妇女的低语。

姑娘的声音非常小,她讲到警备司令怎样缠住她不放,又是威逼,又是利诱,遭到拒绝之后,又怎样暴跳如雷,说:“我把你关到地牢里,你一辈子也别想出去!”

黑暗吞噬着牢房的每一个角落。令人窒息的、不安的夜降临了。思路又转到吉凶未卜的明天。这只是第七夜,但是却好像已经熬过了好几个月。睡在硬邦邦的地上,全身疼痛不止。仓库里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老头躺在板床上打着呼噜,就像睡在自家的热炕上一样。这老爷子对眼前的处境满不在乎,夜夜都睡得又香又甜。酿私酒的老太婆被警备司令哥萨克少尉放出去弄烧酒去了。赫里斯季娜和保尔都躺在地上,离得很近。保尔昨天从窗口看见谢廖沙在街上站了很久,忧郁地盯着这座房子的窗户。

“看样子,他知道我关在这儿。”

一连三天都有人送来发酸的黑面包。是谁送来的,没有说。这两天警备司令又连着提审他。这是怎么回事呢?

拷问的时候,保尔什么也没有说,一问三不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能不做声。他曾想做一个勇敢的人,坚强的人,像书里写的那样。可是被捕的那天夜里,他被押解着走过高大的机器磨坊时,听见一个匪兵说:“少尉大人,干吗还把他带回去?从背后给他一枪不就完了?”当时,他却又害怕起来。是啊,十六岁就死掉,这多可怕!死了,就再也活不成啦!

赫里斯季娜也在想心事。她比这个小伙子知道得多一些。

他大概还不知道……而她已经听到了。

保尔没有睡,他一连几夜都翻来覆去睡不着。赫里斯季娜很同情他,唉,他太可怜了。然而她也有自己的苦处:她忘不了警备司令威胁她的话:“我明天再找你算帐。要是你再不依我,我就把你交给卫兵。那些哥萨克是求之不得的。你看着办吧!”

唉!真难哪!谁能来救她呢?哥哥当红军去了,妹妹有什么罪过?“唉!这个世道实在没法过!”

难言的痛苦哽住了她的喉咙,无可奈何的绝望和恐惧涌上了心头,她失声啜泣起来。

年轻姑娘的身躯由于过度悲愤和绝望而不住地抽搐着。

墙角里的身影动了一下,问:“你这是怎么啦?”

赫里斯季娜激动地低声讲起来——她尽情向身旁这个沉默寡言的难友倾吐自己的痛苦。他听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一只手放在赫里斯季娜的手上。

“这些该死的畜生,他们一定会糟蹋我的。”赫里斯季娜吞咽着眼泪,怀着一种下意识的恐惧,小声地说。“我是完了:刀把子在他们手里呀。”

他保尔能对这个姑娘说些什么呢?他找不出适当的话来。

没有什么可说的。生活的铁环把人箍得紧紧的。

明天不让他们带走她,跟他们拼吗?他们会把他打个半死,甚至会用马刀劈他的头——一下子也就完了。为了多少给这个满腹苦水的姑娘一些安慰,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手。她不再哭泣了。大门口的哨兵像办例行公事似的,时而向过路的人喊一声:“什么人?”然后又是一阵寂静。老头还在沉睡。

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过去。当一双手突然紧紧搂住他,把他拉过去的时候,他一下子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亲爱的,你听我说,”姑娘那热烈的嘴唇小声地说。“我反正是完了:不是那个当官的,就是那帮当兵的,一定会糟蹋我的。我把我这姑娘家的身子给你吧,亲爱的小伙子,我不能让那个畜生来破身。”

“赫里斯季娜,你说些什么呀?”

但是,那双有力的手臂仍然紧紧搂住他不放。两片热烈的、丰满的嘴唇,简直无法摆脱。姑娘的话是那样简单明白,那样温柔多情,他完全理解她讲这番话的心意。

眼前的一切顿时都不见了。牢门上的大锁,红头发的哥萨克,凶恶的警备司令,惨无人道的拷打,以及七个令人窒息的不眠之夜,都从记忆中消失了,这一瞬间只剩下了热烈的嘴唇和泪痕未干的脸庞。

突然,他想起了冬妮亚。

“怎么能把她忘了呢?……那双秀丽的、可爱的眼睛。”

他终于找到了自制的力量。他像喝醉了酒似的站起来,抓住了窗上的铁栏杆。赫里斯季娜的两只手摸到了他。

“你怎么不来呢?”

这问话里包含着多少情意呀!他俯下身来,紧握住她的双手,说:“我不能这样,赫里斯季娜,你太好啦。”他还说了一些他自己也不懂的话。

他直起腰来。为了打破这难堪的沉寂,他走到板床跟前,坐在床沿上,推醒老头,说:“老大爷,给我点烟抽。”

赫里斯季娜裹着头巾,在角落里痛哭起来。

第二天,警备司令领着几个哥萨克来了,带走了赫里斯季娜。她用眼睛向保尔告别,眼神里流露出对他的责备。牢门在姑娘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保尔的心情也就变得更加沉重,更加郁悒。

一直到天黑,老头也没能从他嘴里掏出一句话来。岗哨和司令部的值勤人员都换了班。晚上,又押进来一个人。保尔认出他是糖厂的木匠多林尼克。他长得很结实,矮墩墩的,破外套里面穿着一件退了色的黄衬衫。他用细心的目光把小仓库迅速察看了一遍。

保尔在一九一七年二月里看见过他,那时候,这个小城也受到了革命浪潮的冲击。在许多次喧闹的示威游行中,保尔只听到过一个布尔什维克演说。这个人就是多林尼克。当时他爬上路旁的一道围墙,向士兵们演讲。记得他最后这样说:“士兵们,你们支持布尔什维克吧,他们是决不会出卖你们的!”

从那以后,保尔再没见到过他。

新难友的到来使老头很高兴。显然,整天坐着不说一句话,他太难受了。多林尼克挨着老头坐在板床上,和他一道抽着烟,详细询问了各种情况。

然后,他坐到保尔身边,问他:“你有什么好消息吗?你是为什么给抓来的?”

多林尼克得到的回答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两个字。他感觉出这是对方对他不信任,所以才不愿意多说话。但是,当木匠了解到这个小伙子的罪名之后,就用那对机敏的眼睛惊讶地盯着他,看了好久。他又在保尔身旁坐下。

“这么说,是你把朱赫来救走了?原来是这样。我还不知道你被捕了呢。”

保尔感到很突然,急忙用胳膊支起身子。

“哪个朱赫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罪名不能往我头上安哪!”

多林尼克却笑了笑,凑到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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